“还有疑点?”老儒脱口而出。
在他想来,案情到了现在,已经算是水落石出,想不到方唐镜又一口否了,还有隐情?
老道颔首,对方唐镜越看越喜欢,这个弟子算是收对了,心细如发,思虑周详,颇有自己当年横扫牛鬼蛇神时的几分风采。
在他想来,方唐镜能推断出前面那些,已经相当难得可贵了,正要开口提醒,方唐镜已经开口了,这端的是超出了他的期待。
方唐镜道:“确实还有疑问,那妇人身上的伤,老叔确定是捆绑和殴打所致?”
老儒肯定道:“乃是请了两个惯常为衙门作事的稳婆所验,应该没错。”
方唐镜点头道:“看来犯妇挨打乃是事实,但官府又怎知是死者虐待所致?”
老儒道:“犯妇连杀人都招了,难道会在这些末节方面说谎?”
话是这么说,老儒自己都知道十分不妥,只听一面之词,乃是审案之大忌。
之前大家也是这么想的,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犯妇已一股脑招了,所以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此时看起来,竟处处是别有用心,每一句话都把人往岐途上引。
方唐镜抓住不放道:“所谓的虐待,全是犯妇一面之词,难道就不会是其他原因所致?比如说,这本来就是她的个人嗜好,他丈夫只不过是应她的要求这么做呢?”
老儒哪可能往这方面想过,不禁目瞪口呆,这,这……
老儒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
老道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当然另有想法,不料方唐镜一张口就让人匪夷所思。
一般人哪里会想到这方面上去,前面说男子有这个嗜好已经让人相当无语了,妇人有此嗜好,真真让人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出来啊!
但不论想得再怎么古怪,毕竟是自己弟子,还是要维护的,于是老道严肃地道:
“以老夫的经验来说,人命关天,凡有一丝疑点皆不可放过,当所有的疑点排除之后,剩下的再匪夷所思也不是不可能。”
古人还真是实诚啊!方唐镜无声一笑,算了,还是不要逗两个白胡子了吧。
方唐镜忙十分狗腿地道:“夫子所言极是,弟子铭记在心,‘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亦是真相’。夫子此言,当可奉为断狱之金科玉律也!”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亦是真相。”老道一怔,虽说与自己的原话有所出入,但概括得极是精辟,确实可以当作断狱的名句,顿时有些飘然,有一名贴心弟子就是好啊。
老儒感觉有点扎心,能不能说重点,现在好象不是在看你们师徒互相吹捧的时候吧?
方唐镜接着说道:“当然,大概率还是其夫怒而毒打,否则若只是夫妇间情趣,不用下手如此之重,将人打得卧床数日。”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嘛,老儒接道:“若排除其夫非是有不良嗜好,那么殴打妇人必有原因。”
“正是如此,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个男人下重手暴打一个自己很喜欢的,花重金赎身买回的女子呢?”方唐镜自问自答道:
“因为这妇人想掌握家产?不会,因为一般来说,男主外女主内,死者糟糠之妻在堂,且一直是妻子打理家中,官宦人家也是要脸的,不可能做出灭妻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否则早就四邻皆闻了。
因为妻妾争风?更不会,若是死者顾及妻子便不会将此女纳进门,而是会在外面另行安置,此许多官员通行安置小妾的做法,谓之外室也。
因为性格行为习惯等细节拌嘴引起的?亦不会,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死者不会因小事下重手,至多略加薄惩,说不定根本还会让着此女,毕竟老夫少妾,总是老的让着小的多点。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个原因,男人最不能忍的原因,无非红杏出墙……”
“你是说奸情?”老儒亦是想到了此节,不过随即又摇头道:
“此女才从良半载,当不至如此快就变心吧?否则她又何必从良?犯下杀人大罪,即便她能逃过一死,又焉能与情郎共渡一生,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
这话很有道理,又不是明媒正娶,双方在进门之前早把对方了解了一个通透,好坏性格等等方方面面都是知根知底,若是不愿意,女子一方大不了不从,死者也不过是九品小官而已,而一般的青楼都是有后台的,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霸王硬上弓的。
“若她嫁与死者本就另有所图呢?”方唐镜反问。
“另有所图?另有所图?”老儒来回踱步,嘴里喃喃自语,仿佛想通了什么,却又偏偏抓不住,真相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纱。
良久,见老儒还在没头苍蝇般来回踱步,方唐镜忍不住提醒道:
“若是砒霜买来根本就不是为毒鼠之用,为的就是要杀了她男人呢?再假设她根本就没杀人,只不过是帮真正的凶手顶罪呢?”
老儒一震,所有的线都串联到了一起。
“你是说,因为犯妇的情人没有能力为她赎身,犯妇从良本就是为了能更好地接近情人,因为她的情人本就是死者手下或者是死者身边的人?”
老儒自顾自说着自己的推断:
“甚至两人早就已经计划好了更进一步?
所以妇人才会早就买好了砒霜。然后妇人就找机会激怒死者,让他狠狠地打自己一顿。
数日之后,死者宴客,又值此国家抡才大典之际,官府重心全在考场内外,这就给了凶手机会。
当死者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凶手便为之灌下早已准备好的砒霜,当人死之后,凶手逃走,留下妇人顶罪,转移官府注意。
再等到时过境迁,妇人翻案。如此一来,两人便可逍遥快活,还能分得一份死者的家产,环环相扣,这心计可谓是歹毒无比!”
有了足够的线索老儒瞬间就还原了整个案情,有如亲见。
方唐镜叹了一口气道:“当然,也不能排除一种可能,就是那妇人全不知情,只是恰好买了砒霜,又恰好死者喝醉,情人一时起意便毒杀了死者,事发之后,妇人一力担之,乃是想给情人一条活路……”
再怎么说,那妇人也是苦命女子,能有一分活路就手下留情一分,只惩办真凶便好。但自己说了不算,该怎么做还是要看王恕,方唐镜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案件破了,三人却殊无喜色,人世皆苦,每个人都在拼命的活着,都不容易。
“尽力吧,尽力给她一条活路,不偏不倚,世事岂能皆全,唯求不愧于心而已!”老儒叹息,他很少抓这些具体的事务,他所做的主要是大政方针之类的,接触底层的机会虽不少,却少有如此深刻。
最后一丝夕阳隐入山边,晚风吹拂,院落的竹叶萧萧作响,似叹息又似伤感,方唐镜脱口而出: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人间疾苦声。
君恩必报忧黎庶,
一枝一叶总关情!
老叔,小侄无以待客,唯赠诗一首,莫嫌礼薄。”
方唐镜内心唏嘘,这首诗还是蛮配王恕的,不算白送。
老儒听到这诗,一扫刚才忧国忧民之色,两眼放光,端的好诗,若不是写给自己的定要高赞一声,好!
静,动,声,思,忧,情,层层递进,情景交融,通篇无一字高调,朴实无化间却悄然如春风化雨般感染人心,格局极高,乃是直指人心的上佳绝句!
老儒一时不知如何评价了,说好有自夸之嫌,说不好吧实在说不出口,正思忖间,那边老道已感慨道:“君恩必报忧黎庶,此乃为官之本,现今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住……”
恰在这里,秀娘大包小包食材端了上来,“公子,火锅来了。”
随着秀娘进来的,还有一股吓煞人香的肉香气息,
秀娘得到交待,使出拿手的本事,一锅香喷喷的老鸡汤底瞬间就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纵然二老早已无欲则刚,此时也难抵肚里造反一般的食欲……
唾沫竟发了疯一般的疯狂分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