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打探清楚了,那刘大夏每日早晚到衙署里点卯,之后便会到档房中当值,日日满勤,从未有过休沐请假的记录。”
这就有些头痛了。
兵部档房属于兵部办事机构之一。
主官便是刘大夏。
汪芷进宫,那么取得郑和下西洋资料的重任就落在了方唐镜身上。
王千户又接着禀报道:“《郑和出使水程》所在处皆已探明,存放在丙库甲字号存档处。”
“很好,没有惊动刘大夏吧?”方唐镜追问道。
“没有,咱们的探子买通了誊抄房的书办老窦,从他那儿得到的消息。不过据老窦说,刘大夏此人也极为重视这份存档,这个月经常进出查看,并且还借出了相当一部份带回家中。”
果然,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朝廷上次的开海禁之议已经引起了刘大夏的警觉,随着汪直的回京,他很可能要准备孤掷一注了。
上次朝廷的开海之议虽然仍是议而不决,但是开海派明显是占了上风的,加上皇上意动,如果汪直这次从江南回来,再次提出开海之议,十有八九此事能成。
那么,唯一能阻止开海的就只有铤而走险一途了。
“公子,这是刘大夏此人的资料。”王千户递来一叠材料。
方唐镜一页页看了一遍,不由叹了一口气。
时间紧迫,对付非常之人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对付刘大夏,若是有可能方唐镜其实很想用一些君子的法子,比如动之以国家大义,比如大家当面辩论这些文绉绉的书生法子。
但方唐镜知道,这套方法对付别人可行,对付刘大夏,是不行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刘大夏。
如果有可能,方唐镜并不愿意与刘大夏结怨。
刘大夏出身山东东平名门,其十一世祖刘宝曾是如果岳飞岳爷爷手下统制官,立过赫赫战功,岳爷爷遇害后,刘宝弃官而去。其父乃是永乐十八年举人,官至广西按察副使。
刘大夏本人从小就有才名,小时候还没有起大名,小名瑞昌保。
刘大夏这个名字也很有名头。
瑞晶保六岁那年随父入京,大学士杨溥一见而奇之,赞道:“此子将来成就还要在我之上啊!”
要知道,杨溥就是后人称为“三扬”的“南扬”,史称相业为大明之最的三人之一。
于是,扬溥便给小昌保起名为“大夏”,殷切之意不言而喻。
而刘大夏也并没有辜负人们对他的期望,天顺三年,中解元,天顺八年,中进士,选为庶吉士。
按规定庶吉士实习期满后是要留在翰林院的,且翰林院已经拟定了他的职务。
但刘大夏却主动要求出任实职,由于他通晓兵事,于是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不久又调升职方司郎中。
任内革除官署积弊,本职工作完成出色,上级交待下来的任务都很符合成化皇帝的意思,很受历代兵部尚书的重视。
可以说,此时的刘大夏乃是君子中的标杆性人物。
从资料上看,刘大夏乃是标准的正人君子.
且不是清流那种只会夸夸其谈的君子,而是相当务实的君子。
事实上,到了弘治朝,刘大夏与王恕,马文升三人,因政绩斐然,成就了“弘治三君子”的名声。
这样的人有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信仰,他们并不迂腐,但是认准了的事却是固执得可怕,为了心中的理想可以百折不回,并不是随便什么大道理就可以改变他们心中的信仰的。
这从正德朝,年已七十五岁,且已致仕的刘大夏老头还敢上书正德,痛陈宦官专权之弊,以至于被流放肃州,单单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此人性子之坚韧不阿。
所以想劝他放弃阻止开海禁,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当然,若是时间允许,方唐镜还可以买通里面的人调包,或者干脆重抄一份等等,方法很多。
但奈何时间不等人,为了不至于使国家委屈,只能委屈个人了。
方唐镜断定刘大夏会铤而走险,并非空穴来风,又或者是根据历史传闻,因为刘大夏做这种事是有前科的!
前年,安南(越南)后黎朝圣宗黎灏入侵老挝,不料反被老挝大败,汪芷曾想过要趁机带兵攻取安南。
并且成化皇帝也是很动心的,毕竟成祖也没能完全成功的事业若是在自己手上完成,这份成就足以为自己脸上大大的增光。
于是汪芷派人向兵部索取成祖时征安南时的资料文书。
不料刘大夏便藏了起来不给,并且刘大夏还对兵部尚书说道:“兵祸一开,西南糜烂矣!”
因而当时的兵部尚书余子俊便上书反对,并明言征安南时的资料丢失,此事遂作罢。
汪芷好事不成,却不知是刘大夏做的,只当余子俊作梗,当然是不会罢休的。
余子俊也算命好,刚刚成了汪芷打击的对象,家中老母去世,于是按规定丁忧守孝三年,这才有了现在的项忠出任兵部尚书。
不过由于汪芷的打击,兵部和西厂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因此想要光明正大的索取郑和下西洋的资料,有刘大夏守着,简直是做梦,哪怕有皇帝的旨意也不行。
方唐镜想了一会,便将王千户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地一通说辞。
王千户双目圆睁,满头大汗,这都可以么?
“去吧,自古邪不胜正,咱们做事只要秉持着浩然正气,自然无往而不利,诸邪辟易!”方唐镜鼓励地拍了拍老王的肩膀。
王千户整个人都矮了半截,满脑子浆糊,谁是邪谁是正?
似乎怎么看自己要做的事情才是邪恶的吧?
“好了,老王,不要纠结什么细节,我看好你!”
方唐镜说完之后,便带着人出门了。
“公子要不要给汪公留个口信?”
“也好,汪公回来,你们就告诉他,本公子去吃花酒了。”
当天下午,兵部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东厂接到可靠线报,兵部职方司郎中刘大夏与近期京城里发生的系列诈骗案或有牵连。
由于这一系列案件涉及到十数万两银子的巨款,因而丢失了线索多日的东厂抓住这根稻草便不可能轻易放过。
但刘大人名声和官职都比较敏感,动粗是不可能的,因而只能派人请了刘郎中到衙署中“喝荼”。
当然,面对如此明显的诬陷,兵部自然是群情激愤。
偏偏兵部尚书和马侍郎两人都不在衙内,群龙无首的众人虽然不忿,却没什么办法阻止。
“咱们只是请刘大人过去看一些资料,帮忙澄清一些事实,真不敢有什么不敬。”东厂大档头满头是汗地再三解释。
我信你个鬼!兵部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只要是进了东厂,出来还能有个好的?
“在下虽只是东厂小吏,却也是奉命行事,敢拿咱们厂公尚公公的人格保证,绝对不会对刘大人不敬,委实只是一些小事请刘大人过去协助而已,尚请各人大人谅解。”大档头跑前跑后地解释。
呸!东厂尚铭,一介阉狗,还能有什么人格!就算有,咱们也宁愿相信母猪会上树!
但莫名被诬陷的刘大人却是不慌不忙,反而劝解起为其鸣不平的同事。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走一趟东厂又何妨!”
众目睽睽之下,东厂番子当然不敢动粗,何况真的只是查清一些事情而已,并无其他。
就算是当真进了诏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给自己起名的名相扬溥老大人就是前例!
他老人家当年含冤入狱整整十年,却能不坠青云之志,在狱中发奋读书十年,将经书典史等书籍通读数遍,成就满腹经纶,端的是吾辈楷模,区区东厂,何惧之有。
更何况,咱们大明的名臣,不是挨过廷杖就是入过诏狱,这也是一个难得的际遇呢!
刘大人志向高远,又怎么能让诸位前贤专美呢?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一抹夕阳下,刘大人高声吟诵着文天祥的《正气歌》,缓缓走了出去。
刘大人的背影是如此高大伟岸……
而在所有人的眼里,那些贼眉鼠眼的东厂番子则显得如此卑微如蛆。
躲在远处的王千户抹了抹冷汗,再一次对谁正谁邪充满了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