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九宵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前一句乃是奉承皇帝本是天上神仙,却“无奈离开天庭”,落入凡间为万民之主,真真是情何以堪。
老天为大家安排这样一位神仙皇帝,百姓更需心生敬畏,顶礼膜拜。
后一句指皇帝虽然富有四海,却心怀黎民苍生,时时体恤民间疾苦,其爱民之深之切,让人为之动容。真真是千古难遇的好皇帝啊。
套在现在发生地震的时节,就更有说服力了,皇帝悲悯灾民,伤心动容。
咱们皇上多爱民啊!上天都感动了,你感动吗?谁不感动谁就不是好臣子,好子民。
这两句话在历史中,本是徐阶为拍嘉靖帝马屁写的青词。
不得不说,这样的高到上天入地的马屁,只要是皇帝,就没有不“龙颜大悦”的。
此时被方唐镜提前拿了出来,用在此时此事此情此景,正是再贴切没有了。
小婢女和那绝色佳人纵然只是刚过扫盲班的水平,却也能从这两句诗中品出浓浓的歌功颂德和大慈大悲来,既拍了皇帝的马屁,又表达了皇帝悲天悯人的伟岸情怀。
结合眼下的灾情,简直能让人感动得眼泪止都止不住的流淌成河。
说老实话,一场大灾,京里做一场法事,只是斋醮祈福,那怕是皇帝亲自主持跳大神,也确实给人感觉感染力和说服力都不大够的样子。
但是有了这两句青词,顿时就如同画龙点睛,整场法事的规格一下子就变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起来,上天,皇帝,天下,苍生,全都一网打尽,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这一下不但将皇帝在地震中的责任摘得干干净净,还恶狠狠地拍了一记马屁,太响亮了。
两个小女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对视了好一会,又齐齐转头看向方唐镜,眼睛都变得绿幽幽的。
这读书人简直就不是人,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说他是妖孽这词都有些苍白!
他可从来都没见过皇爷,皇宫里的事也不可能有人泄露出来,怎么就能把皇爷看得这么通透呢?
两人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为两个字——我…草!
她们不知道的是,远在京城的成化皇帝,此时的心情也分分钟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
当然,皇帝是不会用如此粗鄙的言语的,但心情大抵如此!
面对厚厚一叠的“谏言”,成化皇帝此时当真有一种骂娘的冲动!
朕只不过按例做做样子,让你们这些做臣子的“直言进谏”,大家意思意思也就罢了,你们还当真了!
当真了也就罢了,用不着这么过份吧,打了鸡血似的,玩了命变着花样的骂人,这都第几天了,就没个清闲的,还让不让人愉快的修道了?
成化天子深吸了一口气,在大明当皇帝,被臣子骂也是常事,骂来骂去也就习惯了,自然也就养成了“宽宏大量”的气度。
耐着性子随手拿起一份奏折,打开一看,一手钟毓灵动的兰亭体影入眼帘,好字!
这一手宛如艺术品般的字体让成化天子心情略有些舒展。
可一看上面的内容,成化天子的脸就黑了下来:
臣闻圣人有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古之明君,有过则改,商之大禹,唐之太宗,岂非明君乎?犹能深陈既往之悔,发人深省,天下归心,国乃大治。及汉明帝,日有食之,下诏自省,悚然兢惧,今宫闱不修,西厂祸国……
看到“下诏自省”这四个字,成化天子才压下去的怒火顿时腾的冲了上来,手重重的拍在了玉案上,奏折散了一地。
实在太过份了,竟敢逼朕下罪已诏!
等看到“宫闱不修,西厂祸国”这一句时,成化天子已经勃然大怒。
手一拂,桌边的九龙琉璃白玉杯“啪”的一声飞出数米,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娘了啊!
这一刻,成化天子无比怀念太祖成祖,这两位强势统治朝廷百官的祖宗,一个眼神过去,任你多牛的大臣也只有哆嗦的份,生杀予夺莫不一言而夺。
成祖杀了敢顶嘴的方孝孺十族,太祖更是严厉到了极点,五两银子不对付就揎草剥皮,蓝玉案直杀得天下官不聊生,上朝都要先垂泪备好棺材。
忆往追昔,岂一个爽字了得!朕真真是不孝子孙,坠了祖宗威名啊!
可又能怎样?再生气,也只能想想祖宗功绩而已。
总不能杀人吧,这么多人骂,杀得过来吗?朝廷还要不要运作了?
面对如潮的“谏骂”,朕还得摆出一副“虚心纳谏”的模样,非如此就不是“明君”!
天子也不能率性而为啊!朕忍了!
“奴才万死,万死……”面对盛怒的天子,送奏折的太监满头都是豆大的冷汗。
大太监都吓得面如土色,四周侍候的小太监更是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这次送奏折来的是司礼监的二号太监覃昌,而不是往常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怀恩。
不用说,就算是以强硬著称的内相怀恩也顶不住这么多的“谏言”。
其实也怪不得怀恩,地震从陕西开始,至今已过去了多半月,进谏的奏折若加起来,都能将人淹没。
怀恩虽是内相,也挡不住如此汹涌的“进谏”。
这还是他已经挡住那些能挡的,现在这些都是实在没办法挡下才递了进来。
“留中吧!”发了半天脾气,成化天子终于气顺了许多,又喘了几口大气,才无奈吩咐道。
成化天子都不用看下面的奏折,就知道是一丘之貉。
想了想,成化天子又问道:“可有汪直的奏报?”
东西厂锦衣卫都有密折直奏的恩荣,但汪直出京,就算是递密折,也应是由内书房转交。
“尚未见汪公奏折。”
“竟是如此棘手?”成化帝微微皱眉,汪直的霹雳手段和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他是放心的,这是成化帝专门为汪直开西厂的一大原因。
可现在似乎连汪直都久无音讯,说明地方上的情况之糟糕,还要超出预想。
成化帝更是郁闷。
司礼监作为内宫二十四房太监之首,代天子批红,理论上可以节制西厂。
而且历代提督东厂的大太监也是挂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名头,受司礼监节制不假。
但提督西厂的汪直却不是,乃是由天子指派,所以成化帝这话覃昌是回不上的。
可是天子的话却是不能不回的。
覃昌忙惶恐请罪道:“司礼监督促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成化皇帝朝他压压手,旋即又吁了口气道:“不关你事,此次地震连绵,余波不断,以致流言四起,朝野非议诸多,尔等多加留意,尽力疏导吧。”
覃昌心里舒了一口气,还好,皇上说的是疏导,不是弹压,说明还扛得住。
真到了皇上也扛不住的时候,就有人要倒霉了,总要有人出来顶这个锅吧。
当然,目前看来,顶这个锅的十有八九就是汪直和他的西厂,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啊!
这也是司礼监的一点私心,死道友总好过死贫道啊,你当文官集团是这么好得罪的?
别看当初汪直蹦得欢,现在就是事后拉清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