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大明门,人流比之白日更加热闹。
盖因宗人府,礼部,户部,翰林院都在大明门右侧这一条街上,官员办事,上下班等出入频繁,故而大明门附近便成了京城里一等一的繁华所在。
殿试还有两天,方唐镜温习完功课之后,发现已无可阅之书,恰好汪芷上门相邀,两人便略略化了妆,出门前往瀚海大书坊一行。
化妆也是没办法的事,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方会元也算是名人,大街上被人认出难免诸多麻烦,认得汪芷的人也不少,认出来也是个麻烦事。
在京城的读书人,鲜有不到瀚海大书坊寻书的。
瀚海大书坊就位于拱宸门西礼部衙门斜对面的一条颇为宽大的胡同内,整条数里长的胡同都是瀚海大书坊的经营之所,内里足有数百家,足够爱书之人流连不返。
其实更类似于后世的超大市场,瀚海大书坊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名称,里面还是由各家店铺经营,只不过由于有统一的管理,显得十分雅致有序。
一方面瀚海书坊经营的书籍堪称海量,另一方面地理位置也是绝佳。
举子上京考春闱,大凡到礼部投帖登记之后,往往都会到对面的瀚海书坊寻一寻最新的时文揣摩,爱书之人还会寻找一些珍本藏本。
也不知是商家有意还是无意,经常能听说有人在瀚海书坊里花小钱淘到一些价值不菲的前朝珍本,古人的墨宝之类。
如此风雅事,更令读书人趋之若鹜,自然而然,瀚海书坊就成了京里最大的书坊了。
方唐镜不论是上一辈子还是这一辈子,都是个爱书之人,平日没事最爱的事情就是买书看书,当然,现在殿试临近,方唐镜想的还是多看看一些本朝名家的文章。
方唐镜和汪芷来到瀚海大书坊,令老伍大牛等人远远跟着,两人慢慢地逛了起来。
逛书坊的乐趣并不在于一定要购书,而是那种徜徉在书海里的感觉,自己随手拿起一本书,里面的墨香便扑面而来.
书肆里随处可见有学子在或坐或立翻着一本本书,这些人不少是穷书生,明显有蹭书的嫌疑,不过商家也并不撵人,只注意不让人把书弄脏,显出了颇高的素质。
方唐镜两人一路慢慢闲逛,这个书肆看看,那个书肆走走,倒也十分放松,他主要是找时文类教科书,这当然是热卖的书籍,只不过这些书籍大多收录的是翰林院里的文章。
这类文章现在方唐镜不要太多,甚至他还可以倒卖给商家,不是他想找的各地名家范文。
又走过两间书肆,来到一个颇具规模的大书肆。
这间书肆布置也颇具心思,前面第一排不是通常的时文,而是各种诗词,古今皆列。
都说唐宋之后诗词没落,方唐镜一时兴起,便想看看咱们大明有什么好诗是被埋没的。
汪芷主要是找一些话本小说,什么情情爱爱仙剑鬼怪的不要太喜欢。
两人各取所需,分开行动。
方唐镜刚拿起一本诗集翻看,便听身边一名读书人对另一人道:
“本朝哪里有什么诗词大家,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全是狗屁不如!“
他身边另一个读书人忙拍马道:
“文山兄大才,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当然是比不了的,不知是谁,竟然敢出诗集惹天下人笑话?”
那人甩了甩手中的诗集道:
“你看这《当代佳句集钞》,居然没有方解元的诗词,真真是有眼如盲啊!“
方唐镜料不不到这里竟有自己的拥趸,不由心里有点窃喜。
另一人又狂拍道:
“此言大是有理,就拿咱们国子监先生作比较吧,若是祭酒他老人家能拿月俸百两,文山兄至少能拿五十,方解元虽有些才名,想必也能拿十两的,至于那些先生们,能拿一两就是看在他们没有功老也有苦老的份上了。”
那位文山兄谦虚道:“哪里哪里,为兄拿四十九两九钱罢了,当不得十足五十两的。”
自己才值十两?这货够可以的啊!
方唐镜斜眼一看,那位文山兄手里拿的是《怀麓堂诗钞》,不禁脸皮抽了抽,这货还真是狂得可以啊。
方唐镜忍不住抽出一本诗集,上前道:“两位兄台,在下这里请了。“
这两位读书人,见方唐镜十七八的小年轻,便有几分轻慢,当下问道:
“小兄弟有高见吗?“
方唐镜道:“小弟颇喜诗词,方才无意听两位高贤论道,不由想请兄台指点一二,这本《燕对录》乃是李西涯公所作,小弟才疏学浅,看不出其中奥妙,尚请两位指点迷津。”
李西涯就是李东阳,李东阳少年时便名满京师,三岁能文,五岁起便数次面君,七岁便由景泰帝指定入国子监读书,十七岁考中二甲第一,此时执京师文坛牛耳二十年矣,素来被人称为茶陵诗派大宗师。
那文山兄甩掉手上的书,接过《燕对录》,才翻了两页,便啧啧赞叹道:
“看看,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家诗词,西涯公不愧海内之望,真真好诗……”
方唐镜又拾起这位文山兄扔下的诗集,看了看,顿时讶然道:
“呀,这本《怀麓堂诗钞》,不正是西涯公近期所出之诗集么?何以他近期出的诗集反不如少年时所作,照两位高贤所说,李西涯公莫非学问越学越回去了么?”
什么,那本被自己批为狗屁不如的《怀麓堂诗钞》竟然也是李东阳所作?
文山兄忙抢了过来再看,封面上面竟然没有写明作者,要到作者序的最后,落款上面才写着“李宾之”三个字。
这时才想起来,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
二人看了,顿时满脸胀红,拿书的手僵在半空。
另一人强自抢白道:
“李,西涯公的诗集……我们当然知道的高下的,要你说来捧臭脚!你才读了几本书?懂什么天高地厚?考上了秀才没有?就敢大言炙炙?我难道会告诉你,我二人堂堂监生会不知道吗?”
方唐镜笑了笑,觉得这厮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放弃,倒也颇为有趣。
这时书肆里不少书生也闻风而来,听了这么一出,不由相视笑出声来,那两人实在无话可说,掩面而走。
书铺的掌柜这时也被惊动,见状便迎了上来。
掌柜看方唐镜虽然十分年轻,服饰也算低调,但却是最新的奢侈布料,并且这年轻人看似随意,气度都是相当不凡,远远的又有孔武有力的随从跟着,便以为是某公侯府的贵公子微服。
掌柜便殷勤地道:“不知公子要买什么类型的书籍?本店有最新的翰林院正宗范文,历代会试殿试文府大全,主考点评集。另外本店笔墨纸砚俱是精品,龙江的砚台,福建的竹纸,徽州的松香墨,湖州的狼毫笔,必不会让客官失望。”
掌柜如此热情,方唐镜便笑道:“我也是准备赴考,看看有没有各地名家的时文?”
掌柜听说是要参加殿试的考生,不由肃然起敬,忙应道:
“有的,有的,公子请稍坐,我让伙计给您找找,就算咱们家没有,也能从别的店里调来的,不浪费公子时间。”
“也好。”方唐镜当下随掌柜的来到了会客处。
坐下后,掌柜上了茶水糕点,打发了两名伙计去找书。
如此年轻的考生,实在是前途无量,只不过掌柜有些狐疑,不记得今科中了会试的除了解元郎之外,还有这么一位年轻的考生。
两人闲聊了一会,掌柜便不动声色地打探方唐镜来历。
方唐镜随口说自己蒙荫得入了国子监,侥幸今科中了二百八十多名的会试,现在正为准备殿试作最后的冲刺。
掌柜听说方唐镜是蒙荫出身,两只小眼珠都笑到看不见,谁不知蒙荫的都是败家仔,于是顺着杆子狂拍道:“小人一看公子面相,就知贵不可言,必有出将入相之日。”
面对方唐镜这样潜在的大主顾,掌柜又加派了两名伙计,卖力地给方唐镜抬来许多书籍。
掌柜拿起一本大本头,殷勤地介绍道:
“公子请看,《大明百年时文录》此书乃杭州府三十五名举人联袂编撰,集本朝时文名家之大成,书分二十三卷,收录了自太祖至今日的五十多位制艺名家文章,甚至还有新科会试前十名的文章。实乃当今科场宝典,不读这些文章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啊!”
听说连今科前十的文章都有收录,方唐镜不由想看看自己的文章处于什么江湖地位,便翻开目录细看,然而直看到了末尾,也没看到自己的名字,不由问道:
“掌柜的,怎的没有方会元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