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第107章 木尺黄须

作者:白慎行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9-22 15:4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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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慎行《念奴娇·武昌怀古》:

“回首江流,

横天雁、

征南逐北无情。

壮岁忽过,

两京远,

山河托付后生。

甲映洪波,

刀拍雪浪,

蹈海斩鲵鲸。

记取年少,

驹隙曾踏秋风。

换却几番马骨,

闻笳耳已钝,

箭过心惊。

麟阁画黯,

尘霜苦,

将军白发星星:

血雨挥洒,

汗青照虚名。

一页孰重?

人间万事皆轻。”

夜挺深,刘寄奴睡不着觉。

今夜三军大酺,营里半数卫士轮岗巡戌,将佐们多饮的醉了。

只有参军王弘平日不嗜酒,此时教刘裕拉出了军帐,两个街溜子到武昌城外无聊夜步。

刘寄奴双刀随身,腰悬酒葫芦,边走边饮。讲文论武,人过积玉桥,桥边花楼鸡档,满楼红袖招。

营中梆子打过了三声,这个点的城外,除了鸡档,近郭的市肆已然是萧条了。更兼武昌连日乱战,老百姓看怕了流血,家家早早闭门。

长夜索寞,唯有江风声。

风声一段笛。

刘寄奴闻笛想媳妇。

寻近了那笛音,见绿松林里燃着几柴篝火,火边坐着个青衫道士。

道士四十上下,黄脸黄胡须,头戴庄子巾,襟怀上擦满了大干鼻涕和五荤油渍,道衫半新不旧,芒鞋漏了一二枚带泥的趾甲。

脚边两个筐,筐上拴了草绳,是做买做卖的意思。两个箩筐,一个筐里卖蔫巴了的荷花,一个筐里卖巴掌大的闻味儿用的南瓜。

筐前平铺一张烂布,布上一个“卜”字。烂布拿把木尺压了。怀前搭了根竹管,道士合目吹竹,怡然旁若无人。

“大晚上吹箫赚吆喝,谁钻林子里买他这点破玩意儿。”

刘裕笑:

“横吹笛子竖吹箫,吹箫,该得是积玉楼里的姐姐专业些。”

小王弘卸了冠冕,光膀子脱却宽袍大袖,衣服搭在乍肩上,满抱了沁凉夜风,搔搔胳肢窝,道:

“将军,这非笛非箫,是尺八。”

刘裕两根手指捏疼了王弘肩窝:

“我说是箫。”

“诶呦……箫,箫。”

“王弘,墙是什么颜色的?”

“白的。白的?”

“你再想想?”

“卧槽卧槽,松手松手!刘将军,你说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欸,对喽,这才有点北府丘八的作风。”

刘寄奴操架了一动,王弘嗷嗷了半晌,那道士尺八清越,仍是自顾自把弄长竹。刘裕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弯腰轻轻搁在烂布上,转身正与王弘回营,道人开口道:

“贫道稽首。”

刘裕扬了扬手,并不理会。

“居士留步!”

道人捡起银块,以足尖挑地而起,飘然上前。刘裕警觉,急绕到篝火对面,手按短刀。

“居士……”

道人搓手顿脚,一双小眼睛打望着刘裕腰间酒壶:

“荆州饥荒,酒是不易得的硬通货。银子还您,壶中玉液可否让贫道咂摸个半口一口……”

刘裕手不离刀,眼色一动,王弘解了酒壶,缓缓递给道人。

那道人一把抢过葫芦,猛拧塞子,仰脖只管尽兴咕咚。半口一口是诈骗,三口两口就干掉了满壶。

王弘大笑道:

“我琅琊王氏,世奉五斗米道。我听闻修道之人,绝情断欲,尤忌饮酒。酒为发物,乖错阴阳四时,扰乱五行之气,使太和逆行。道友,照你这修行的路数,真不知几时能脱去世俗!”

道人抹去满脸酒渍,哈哈大笑道:

“贫道修人间道,学道家,不学道教。饮酒无妨,酗酒不该,酒这东西,说罢确不是好东西——酿酒损废五谷,凡人酗酒,损伤元阳,酒后或狂乱高坠,或乱性忘情,或结怨失志——贫道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这天下的情天酒海,恨不能以一人而鲸吞,以一人渡了那千秋万世的醉鬼癫汉!酒乎!酒乎!无量天尊!无量寿福!”

刘裕拎起那根压布的木尺,尺子有胳膊长,四棱方形,雷击木所制,驱邪役鬼,乃是一柄六道天蓬尺。刘寄奴看看木尺,看看道人,想起出门在外,有四怕:

一怕和尚,二怕道士,三怕女人,四怕小孩儿。

“王弘,把银子还给道长吧,取回葫芦,我们回营。”

那道人摆开王弘的手,仰脖又把酒壶倒了两倒,再倒不出几滴残酒。道人咂着嘴巴,不情不愿还回葫芦:

“白喝酒白拿钱,居士来扶贫了。贫道也不贫,贫道道衫底下缠有白银万贯,贫道心中富有山海,富比王侯。这位居士,贫道用不着扶贫,贫道送你一卦,且把酒钱抵了?”

刘寄奴拣取一朵晚荷,出短刀斫下荷花的残瓣,把个花心扔进嘴里嚼了。舌尖清冽,唇齿如洗,刘裕道:

“拿你朵花,两不相欠。”

道人鼓腮吹向篝火,林间树头,一阵南风忽起,明明柴薪将尽,火光蓦然窜高三尺。借火之明,道人熟视刘寄奴,轻拈胡子尖,道人道:

“好,好面相,无量寿喜!这位居士,你日角丰隆,虎眉凤目,命宫红光闪耀,建业就在今年!欸?轸、翼、鹑尾大凶?居士,你不该在荆州盘桓啊……去哪里呢,去……房、心、卯、火大吉,发于斗牛分野,兴于宋!贫道术法不精,居士可否报上生辰,我再细看……”

“打住打住!”

刘裕目光如炬:

“江湖乍见,莫入江湖俗套。我身上只余那块散碎银子,再多也没有了,不必另废唇舌。道长,你这一套一套的我也听不懂,母猪穿肚兜一般,闲话少叙了。道长,我的命不在别人嘴里,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

“无量天尊!”

道士大笑:

“六十四卦第一卦,乾卦开篇便只一句话:天行健。贫道不该絮言了,天道有常,天道又无恒——居士,千万保重,今后或许贵不可言……”

江头霹雳,云青忽雨。

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刘裕、王弘尚未走远,道人雨中大呼:

“居士无伞,贫道观云断雨,这片过云雨必不长久。不如林中小歇片刻,如何!”

行人已去,脚步迟缓间,旋又回转。

雨势虽不急,林间潮湿,篝火却反常的旺大。落雨声,燃柴声,雨中松果落地声,一时窸窣。

刘裕膝前横刀,口衔嫩草茎:

“道长,去城里吧,我请你城中同饮。”

道人呵呵一笑:

“空林听松子,如此良夜,如此风雨;当时没有酒,按下酒瘾便罢了。去了城中,就是再提起酒杯,也没了这个意味。居士,我没有酒,你们没有伞——如果没有伞,索性忽略雨。”

王弘闻言正色,披衣而起:

“敢问道长仙姓仙乡?”

“俗姓王,爹娘给了个好名字,老久不用了。贫道姓王名修,两字叔治;如今道号黄须子——吴郡钱塘县,抱朴观出家。”

王弘道:

“抱朴观?抱朴观不是被司马元显一把火烧光了!”

“居士说的是。”

“今年开春,朝廷下令,把会稽郡、吴郡等七十二郡的农奴编入乐属,强逼五十万奴隶西行入伍,与荆州军阵前搏杀争长。”

“世家大族损失了五十万的农奴,转而向佃户课以重租;农奴本来是吃不饱饭,这下干脆涂炭在战火里,连性命都保不住。”

“七十二郡民怨沸腾,我师父眼见东南大乱,连同郡中三十六家道观,诣阙上书,怒陈时政之敝。”

“司马元显带兵亲赴钱塘,在县中大会各观的仙长,说要给道士们一个说法。”

“谁承想,师父竟被诱杀。司马又围山纵火,钱塘三十六观、一千七百余名清净道士,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尽死于元显毒手!”

“我和师弟正好下山义诊赈荒,侥幸逃脱虎口。”

“得了师父死讯,我窜入山泽挣命,师弟却东渡钱塘江,孤身入会稽。”

“说起师弟,师弟道心异禀,是师父最喜欢的得意门生,师门若是不遭不幸,师弟本可以做个开宗立派的张道陵——”

“我们分别时,师弟平日稚拙的眼睛变得陌生,他眼里渗满血红。师弟说,去他妈的大晋天下,去他妈的清净无为;师弟扯碎道袍,踩烂道冠,师弟说,师父的恩仇不能不报,五十万蝼蚁的恩仇也不能不报。师弟说,会稽郡海边的大山里还有五百师兄弟,他要召集天下道门,他要去做张角。”

刘裕手捉双刀,嘴边冷笑道:

“张角啊,你说张角我可就不困了……”

黄须子轻轻摩挲着手中六道木尺:

“真武大帝的神像是泥捏的,人心却是肉长的。这世道,人心坏了,道心也就坏了。”

王弘叹道:

“遭逢如此变故,道长不如入山吧。弟子家中尚有二顷山田,称不上洞天福地,总是没有世俗打扰。情愿敬送道长个安神立命的所在,入山去炼丹采药、汲泉煮石吧——这俗世洪流,不该污了道长的身子。”

黄须子急急摆手:

“心领居士善意了。这五斗米从两汉相传至今,各个山头的说法是纷纷纭纭:

有的道观旨在清心寡欲,摒除一切尘缘——修内丹,斩三尸,绝荤腥,渡世劫,白日飞升;

有的道观则研习符箓,代代授箓弘道——入尘世,祛奸邪,明道心,知得失,隐于市井。

居士,贫道常听人讲:

三教九流。

释、道不能容于儒家,儒、道不能容于释门;而道者,三教可以兼容,甚至门内之争、派系之别,也可以在百年消磨之内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我学道,学道家,并非学道教。扒开这邋遢道袍细究细究,贫道强算个火居道人。道人能避开道教,却避不开道家——

算卦看相,贫道不过是哄人开心、赚几个铜子果腹;符箓、双丹、乃至诸多玄玄幻幻的东西,贫道实是看不了大明白的——更何谈朝发北海、暮宿苍梧,更何必火中取栗、调和龙虎?

但觉春来秋往,人世沧桑,所能托寄之物,不是富贵,不是肉身,终归一口或清或浊的肺腑之气罢了。

你说人间脏,人间也有干净。若不来一趟人世,怎知人世疾苦?若不亲自踹两脚生活,怎么弄懂拥有和失去?

师父去钱塘赴宴前和我说,他快兵解了。我问师父,什么是兵解?师父说,兵解就是被人砍。师父还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牛鼻子老道就是执拗,能坚持着该坚持的东西去死,被人砍也无所谓。

兵解吗,师父虽被人砍了,我却觉得师父得道了。

师父兵解飞升以来,我心中并没有师弟那样的仇恨。贫道总是想,世间一切东西,如果不幸失去了,那说明本来就不是你的;如果侥幸得到了,那也是短时间内的拥有。

居士姓王,贫道早已抛下的世俗姓氏,凑巧也是个王——我这个王比不得居士显贵。居士自称琅琊王氏,刚才要赠给贫道的必也不是什么山田野地;琅琊王氏,谁不知你家聚居在金陵乌义巷的大户朱门里?

可是琅琊王如何?太原王如何?乌衣巷如何?繁华地又如何?

怕只怕乌衣一旦非王谢,恨莫恨江山南北分割裂。

何谓道?贫道未悟道。贫道想匡正天下之道,和光同尘,挫锐解纷——至于恩仇果报、江山姓谁,贫道管不了许多,不想要许多,也想不通许多;天下无道,贫道想以天下之事悟道。”

刘裕起身道:

“恩仇都抛开,如何成就你的大道?匡扶天下,难道光用嘴?必要付诸血与火,必要斩断恩和仇,必要丈量是与非!”

黄须子举高木尺,笑看刘裕:

“这柄天蓬尺,是师父当年赠予我的。师父有两样五斗米教的不传之秘,一是这柄六道木雷击天蓬尺,二是一把百炼钢五明降魔扇。那把扇子,扇叶细如柳蛾,共分一百单八片,片片吹毛短发,饮血不黏;我这尺子,就只是一柄寻常法器。我选了尺子,希望度量公正;师弟选了利扇,一心屠戮妖魔。可这一把寻常木尺,真能一是一二是二的把尺尺寸寸算个清楚吗?世间万事,本是一笔糊涂账,如何能算清楚?有个大差不差的度量衡,那也就罢了。居士,我请问你,恩能算清,仇能算清吗?”

刘寄奴斩钉截铁:

“天道好还,大丈夫恩当果报,仇也应当果报。”

“我朝,贵欺贱,大欺小;他朝,胡杀汉,汉仇胡。居士若能宰割天下,有朝一日,于我于他,当如何报以恩仇?”

“杀胡兴汉,杀富济贫。”

“没有错。”

黄须子仰天大笑:

“禽兽一般的胡人君主,当杀;误国虐民的世家大族,当杀。杀之,而后服之,服之,而后讲道理。讲道理讲不通,再杀之,直至杀到他忘记仇恨,杀到他平息仇恨,杀到他不敢提起仇恨。然后,后人就没有仇恨了?”

“后人做后人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要做。”

“继续仇恨吗?”

“若有不公,便须仇恨。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的,居士,有的。这办法,就是让天下人人人吃饱。”

刘裕亦大笑:

“等道长升仙得道了,再去显弄你让天下人人吃饱的神通吧!听闻王莽篡汉之时,九天之上,有猴王挥棒,大闹凌霄;天兵天将十万,围猴王而剿之——古人见,那十万天兵里,多的是前辈修行升仙的大佬,以后也不差道长这一位!”

道士闻言垂腮摇首:

“毁佛谤道,当心堕落九幽啊……居士,贫道并不反对杀戮,我和你说的,是屠刀上鲜血干涸之后的事情。要天下人吃饱有许多办法的,你若不懂,我可以慢慢教你……木尺可以当头棒喝,也可以裁决长短是非;消除仇恨,不能单单倚仗杀戮。杀戮的最终目的不是解决恩仇,而是维护天下的公正,并且给公正以强有力的背书。”

刘裕沉默良久,喃喃道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天下真能为公么?谁能杀绝人性……”

“当你仇视胡虏时,你是汉人;当你仇视敌国时,你是晋人;当你仇视为富不仁的世家大族时,你是强人——”

黄须笑道:

“当你擦净了刀头殷血之后,能够平等看待天下之人时,你是人王。”

“贫道云游天下,七日前行经夏口,入城后,见将军放粮赈济灾民,又见将军抄掠城中大族,屠门白地,尸填汉江。汉江杀人,夏口活人,我弄不清将军是神是魔,因此连日尾随将军宝盖,只是北府兵守卫森严,今日幸能一见;言谈片刻,略略已知将军之心。刘将军,刀锋上的事情我不懂,刀锋下的事情我能知一二;你若有心,可否再允我唠叨几句?”

刘寄奴敛容肃立:

“愿闻其详。”

“将军双刀挥洒,昔日杀穿襄阳乱阵,名扬天下——勇则勇矣,人外有人,可与那桓玄桓灵宝当面交手?将军武力,比之桓玄如何?”

“桓灵宝长戈盖世,我不如也。”

“桓玄一十八岁起兵,得九郡世家大族之心,三年间吞并荆、湘,五年内东向伐晋,与司马家千员良将争衡,以一人之力,战必胜,攻必取,宛若项羽再世。行军布阵,捉对厮杀,将军比之如何?”

“襄阳一战,进不能立功报捷,退不能保全弟兄,桓玄用兵如神,朝发夕至,谈笑而克江北,我不如也。”

“西军拥兵二十万,楼船三百四十艘,水军五万,具装马军五万,披甲步军十万——将军位不过杂号将军,兵不过山贼降卒,比之如何?”

“我部,甲马不过七千骑,着甲步卒不满一万五,战车无轮,战船缺桨,有弓少箭。我不如也。”

“桓玄坐拥二州,跨州连郡,辖区百姓绝少不过两百万户。春麦而夏稻,秋收三征三购,仅仅江陵一城,军粮便可支给五年。将军打了武昌三镇的秋风,半数当做饷银发放,半数赈济给内外灾民。给养一项,将军耗的过桓玄么?”

“我……”

刘裕仿佛被戳疼了肺管:

“我不如也。”

“桓玄前年攻入巴蜀三郡,蜀地与大晋隔绝,郡守连年向桓玄不断输送兵员、补给;将军是北府不疼不爱的野儿子,那些千里馈粮、内外之费、帷帐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刘牢之能管了你么?桓玄西有巴蜀喂奶,北有姚秦撑腰,将军此后孤军深入,绝无强援——比之桓玄如何?”

“我不如也,我不如也。道长,不如直言吧……”

“将军不得不以战养战,却不宜久耽战阵,内耗实力。贫道有八策献上,将军听我,我愿留侍将军左右;将军不听我,我挥手成云,摆手收雨,你我一别即此,再不相见。”

“其一,传檄。武昌三战三捷,江左各郡,其心已寒,尤当攻心。白直军,说好听是新起之军,说难听,不过乌合之众;三战皆以赌胜,可是久赌安有胜家?江夏州县长官,都是大晋的旧日郎属,跟风骑墙之辈;将军择一文吏,手捏将军印信,持金宝相诱,江夏一十四县,自能见檄而定;说甚以战养战,本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其二,整军。当今南朝,半是土著,半是南渡侨民。侨人剽悍不畏死,数十年内,两代人为求一口吃食,挺剑便斗,杀人如草——怯于公战、勇于私斗是一句屁话,什么是好兵?有组织的兵就是好兵!脱产的兵就是战力无敌的兵!有家还能有组织么?将军要组织的,首先便是这些浪荡流民、南渡侨民。侨人捡选精壮者,单编而成营队;怎么练,那是将军你的事,是将军手下那些个骄夫悍将的事,我插不上嘴。”

“其三,备战。江汉平原,千里沃壤,那半数的楚人,不该死在远征他乡的路上,久之军心摇动,常胜还好,一败便难免大溃。将军应以楚人守楚土,耕战合一,屯田务农,广积仓廪。你打下城池有个屁用?荆州四战之地,便是四凶之地,打下不难,如何守住?守不住就不守,立足三镇城外大大小小的百余座坞堡,以点结线,以线织面——敌来,坞堡是互为照应的堡垒;敌去,坞堡就是你北府白直军的后盾粮仓!”

“其四,练兵。”

“以战养战不可取,后勤不能把每场的胜利当做赌注;以战练兵却不然。桓玄初兴之时,对上是贿赂百官、麻痹朝廷;暗自却统御部下,不断制造与相邻州郡摩擦,杀心一动,屠刀随举,吞了地盘再马上向朝廷致歉表示误会,就这样一点点蚕食荆州,直到养成战力,旬日而攻下荆州全境。刘牢之想要将军死磕桓玄的西军主力,我偏要将军避实击虚,先以荆州边远州郡磨刀。等到刀磨成了,将军的好饭还怕晚吗!”

“用哪里练兵?这便是其五,战线。西军也好,北府军主力也好,东军也好,历阳军也好,他们大兵团作战,最忌战线拉长了,顾头不顾腚。我部不然。”

“将军洪山扬名,夏口之战以来,虽攻克三镇,却全无尺寸立足。何也?还是那句话,荆州全境,易攻不易守。将军若志在做一良将则矣,下面的话我便不讲。若有心匡扶义理,还一千七百万生民以天公地道,请你用心听我一言。”

“欲成大业,必先裂土。将军扪心自问,你的根基在哪里?我听闻北府有赌狗二刘,一为刘毅,二为刘裕,将军的盘口和赌注是什么?将军要在荆州下注吗?”

“贫道想为将军开放两个盘口,一在北,一在南。

北,兵发鄂北,打通淮阳山通道,把荆州和广陵、京口连成一片,进则包举楚地,退则坐拥大江的下游两岸,敛翼待时,候风云而后动。淮阳山,横绵两千里,那里有最凶悍的山民兵源,有五州一十六郡吃不完的大户,最重要的,那里是将军的家。

南,集中骑兵,绕渡江汉平原,迂回转进,取道湘北。南朝不产马,你这不足万骑的战马是宝贝疙瘩,骑兵更是心头的尖儿肉;江汉平原多是小片洼地,本来不利于骑兵作战——三镇之战,你名耸西军,桓玄憋着弄死你而后快,西军主力已动,日夜相机与你白直部决战。一个字,避!敌强我弱,也是敌小我大,兵力的薄弱不是我部的劣势,反而是我部的机动灵活的优势。避!八百里洞庭湖,三百里青青草,湘东北蛮汉杂居,桓玄的手伸不进去,他还让刘牢之和谢琰的军队绊着脚,且去养马!”

刘寄奴心头火热,欲语又止,静听黄须。

黄须子徐徐道:

“其六,追赃,追赃款,助军饷。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穿州撞府,少不得和西军或是大晋的官吏打一打交道。将军攻破三镇,逢官就杀,既使西军贵子胆寒,也使荆州大小的土皇帝们绝望。将军,一竿子打的死一个人,打不死一船人,你得罪的不是三五千口江夏官吏,你这双刀是向全天下的狼虫虎豹宣战了。你没错,但是你不对。”

“再有破城之时,你可以拿,但是不能一次拿。”

“两次拿。”

“第一次客客气气要他一半,他不给,那便不废话;他若给,两好合一好,扒去他官帽官袍,保他个当时富贵——是半富无贵。放轻松,那一半他留不住,有的是受够了从前欺辱的泥腿子拾掇他。天下间看鱼的猫儿没有不偷腥的,遇上有本事的猫,留着它且用且养,用不舒服了,杀之夺其财,其财仍做赃款助饷;用的舒服了,大事已定后,仍旧杀之夺其财,其财仍做赃款助饷。如何?”

刘裕捉刀,眼神狠辣:

“追赃,一定追,一直追,一路追。我不用偷鱼的猫,我宁肯舍得扔肉,我要用牧羊的狗。不称职的猫,我仍杀。”

黄须憨然大笑:

“将军要说高薪养廉,我也就不困了——这个话题能唠上三天三夜,古人今人人人唠不明白。将军随意吧,将军自去拔刀睥睨天下。”

刘裕淡淡道:

“生于寒素之家,我再蹦哒,永远也变不成他们的自己人。人生苦短,我拉不拢那些挡路人,我便杀躺他,迈过去!道长,我是粗人,我听说政事要讲求人情,我不知政事,武夫只知杀伐。”

“将军所言,贫道无奈称是。你根基的盘口,不只是地盘,还有这些乱七遭八的人心。世家大族的人心的确很难成为你刘将军的人心,你的人心,果然不在那十不占一的贵人——哈,那便是我这些贩夫走卒农夫匹妇苦僧愚道的人心。好,好,其七,均田。”

“均田?”

“均田!”

“耕者有其田。”

“古来有人均田否?”

“何必事事‘古来’、‘今来’,汗青四卷,卷卷都是人写的,哪一页不是后人新开!”

“如何均田?”

“丈量所辖之境,厘清土地,以人丁数量分配。大军率先接手,垦荒开山,清理江汉淤积水网,兴修水利;同步分割豪强田亩,解除辖境的全部奴籍,重造户册,依天时取税。”

“道长,追赃杀官、抄掠世家,已与天下人为敌。如今倘若均田之口一开,晋境的所有贵人都要把我刘裕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这泼天的怨毒,从此再无解开的法子。”

“大晋篡国以来一百五十年,农人起义共计四十七次,每逢三年,农夫便要揭竿爬起来一回。解不开的怨毒不是你刘将军和世家大族,是世家大族和这天底下一千七百四十六万的匹夫匹妇。”

“富有山海,贫无立锥,投次人胎,钻不进世家大族的娘屄,这一辈子还不如做条看门的家狗,养起狗的富户们好歹能给狗子吃饱。我为啥当道士?因为家穷。家里不穷,我磕着五石散,喝着小冰酒,抱着花姑娘,收着佃户租,踹着农奴腚,我他吗不香吗!五胡为何南下乱华?因为世家大族太他妈过分了,他们把人分成胡和汉,把百姓分成三六九等,用被歪曲了的儒佛摁着贱民脖子不让大家抬头!大晋和百姓讲三六九等,上等的吃香喝辣,下等的啃鼻屎灌冷风,你跟下等的讲三六九等,下等的能不跟上等的讲讲民族么!五胡乱华里,万数羯人能打下半拉长江以北?妈的造反的都是汉人泥腿!”

黄须道士唾沫横飞,胡子眉毛一齐倒竖,手中天蓬宝尺乱扬,险些打歪了王弘的下巴。王弘缩头苦笑道:

“三六九等,古已有之,跃升渠道的确不可能开放给底层——去他妈的,老子干了!道长说均田,我王弘是世家之子,可是……该均,该均!可是农人……农人只有武勇的力量,再没其他的力量,我们要用他们缔造新的世界——要兴文教,要让他们识字读书,要让他们知道对错是非,知道礼义廉耻。儒是好儒,佛是好佛,道是好道,今是被那些公子王孙的玄言风气统统拧巴了,连把墨学、兵学、屠龙学、阴阳学都弄拧巴了……我王弘他日愿以三教破玄言!我王弘愿意看到这样的世界!”

没人搭理王弘,黄须子又道:

“均田,要节之处不是田,而是税。”

“如果大晋的税收是狗屎,东汉的税收可说是良药人中黄。东汉踩着赤眉绿林和王莽的尸首建立,立国不到五十年,后汉即出现了大面积的战乱动荡与土地兼并。东汉,世家冒头,对下是“一羊九牧、民无立锥”。东汉之初,结束了西汉末年的乱世,人少地多,赋税并不繁重;问题即爆发在立国后的三十年到五十年里,朝廷纡青拖紫的官员们,新起之贵加大了对下的盘剥力度,底层人民开始无力供养这些王八二蛋。”

“赋税的原则只有一个,贫道一言以蔽之:

薅最多的羊毛,听最少的羊叫。

东汉抽抽到后来,仅仅是安帝至灵帝这几个狗逼统治的一百年里,有史可据的农人起义多达四十次。

西汉没有吗?

书上没有写。

没有写,不代表没有,代表西汉的皇帝能打,对外干匈奴,对内干百姓,够硬够狠够威猛。

东汉没那么硬,没那么狠,也没那么威猛。

农民不听话,将军你说,那怎么办?

东汉肯定是要大力推行官员汰撤制度吧,肯定要自上而下、把钢刀挥向人数最少的官僚地主,并且改革科举,整治贪污,废除苛捐杂税吧?

并没有。

卖官鬻爵,重税重役,严刑峻法。

我大晋也他娘一个揍性,坟头热舞,不觉死期。

刘将军,说句夜里的话,大晋快了。王与马,共天下;可不是司马与百姓共天下啊!

均田一搞,你会得罪一批人,若你刘将军能活下来,你身后的人又会越站越多。

什么?你问我你能活下来吗?

卧槽,贫道职业看相的,刚才已经舔过你了。

其实西汉和三国也有许多绷不住的农人站起来了,但都不成气候。为啥呢?因为汉武帝和魏武帝用兵如神,常常揍的四邻叫爸爸,国内一看,提气啊,我苦一苦没什么,我大汉和大魏给我挣脸啦!

对了,还有诸葛丞相那样的好人,还有丞相那样百万无一的好官。

而那些逼人呢?

他们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他们对内还有两个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大晋是真不行。

皇帝和世家互舔腚沟,不到一成的王八蛋们联手薅一千七百万百姓的羊毛。一羊九牧,把人逼成奴隶,把人分成贵贱,他们贵,他们贱,用锯子一点一点锯掉鲜血淋漓的群羊之角,不允许羊生角,只允许羊长毛,并且把群羊往秃了去薅。北方的狼南下了,他们跑了,接着薅,无节制的薅,他们身着锦绣,群羊一根毛无。

群羊不能抬头,但凡抬头看看,其实会发现,他们两根蹄子站着的,也是羊。

无非是披着人皮的羊。”

“刘将军,我想教你薅最多的羊毛,听最少的羊叫。薅哪些羊会听到最少的羊叫呢?当然是他们披着人皮的羊……”

“弄他们,甚至不用你北府白直军动手。其八,约法。”

“对军内,申明军法。如今指挥上万人的大兵团作战,再非流寇草贼;人情义气只在营内,营外规矩必要森严,你白直军的战车才能稳稳踏上正途!对外么——”

“废除一切苛细法令,以公序良俗为标!大设登闻鼓,与民直诉;约法三章,如关中故事。另,放开武禁,弘扬武德,民可持弩、持兵、藏甲,以五户为一保,十五至五十五岁丁壮,每五日一聚,五日一操课,以江夏万户百姓为常备兵员。再……不要患得患失什么狗屁治理成本,乱世用猛药!三月内放开同态复仇,杀人抵盗偿命……”

王弘呆呆看着白直军的典兵大将,刘寄奴面无表情,长刀的鲛皮护把已被他用手指搓烂了:

“能行么?”

“试试吧。”

回首林中已不见黄须道人,夜深林谧,空余一阵爽朗笑声,久久萦绕在水汽里:

“天也该晴喽,贫道说晴,这苦雨便歇了!”

道人哈哈乐着,俄然消失在无边夜色里。卯时已到,越过武昌城垛,一抹光亮涂上远黛的眉峰,晕彩了青山绿水。

残月山头下,道士披云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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