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军归营后,刘寄奴在囤放军械军需的后帐安排了很久。
这个下午,武昌大营全军戒严,参军徐羡之,在营北的坎位,悄悄开了一道辕门。
入夜后,城外人声马蹄杂乱;历阳兵尽数渡江,八万骄夫悍卒,一举接管江夏三镇。
北府大营显得冷清些,敲过两声戌时的梆子,辎重营里,卫士齐出。
后帐很快堆满了连营的物资,皆用蓬布苫盖的严实。
等刘裕回到中军帐时,已是亥时。掀开帐子,榻边的残烛劈啪爆着火花,灯火明灭间,照亮帐角的一张青脸。
“大哥。我听人说,昨夜,你去求了谯王?”
刘裕也不答话,卸下武冠,脱了襦袍,赤了黝黑的半身。走去帐角,按着檀道济的宽阔膀子,伸手到怀里,不问而拿,轻车熟路般掏出一个冰冷的酒鳖。
啜一口酒,漱了漱沙哑嗓子,重回榻边坐了。刘裕疲惫至极,仰面倒下,轰然如玉山崩颓。角落里,青脸汉子沉声道:
“为什么要和司马家交易?”
刘裕怔怔然望着牛皮铺就的帐顶:
“我拿东西,跟他们换了些粮草,换了些锄镰,换了些耕牛,换了几艘艇子。对,我还换到几颗石头印章……”
帐角那人苦笑道:
“你拿什么换的,拿三镇?”
“是,是用这三座城池换的。”
“大哥。我自离江夏随你起兵以来,白雉山五百悍卒,冲锋陷阵,大小经了数战。夏口、武昌、汉阳,这三座孤城的每一寸墙堞上,都溅有江夏子弟的鲜血……”
“道济,你也知道这三城是孤城?如今三城已从桓家的手里夺过了,府也空了,库也空了,城也空了。拿三座空城,忽悠那司马父子存地而失人,这买卖上算。”
檀道济闻言冷笑:
“大哥。存地失人?”
“正是存地失人。我调王弘勘察江夏满境人口,三城战火之后,所余不过五万户;而在三城之外,流民聚居坞堡:坞有三百一十五座,人丁十五万四千八百口,皆在官府籍册之外——今已为我所控。道济。我们在江夏的郊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大哥,这三百座坞壁,是我揣着你的檄文和将令,一座座磨下来的。我檀道济,不过江夏匹夫也,能收下这些坞壁,那些坞主和流民军头们,服的不是我,是大哥;是因为这十五六万的楚地流民,眼见三城插上了北府的大旗——今竟变幻了历阳军的旗帜。大哥,他们此后还会服你吗?”
“会的。”
“何也?”
“很简单,司马父子也好,桓家小儿也罢,别人只会让他们饿着肚子,躲进山林做那阴沟老鼠。而我,却要发给他们刀枪,发给他们种子,发给他们火把。马上入秋了,我啊,我会让他们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好,好。大哥,我又听说,你遣了向弥夜奔汉南,火烧东军粮道。是,也不是?”
刘寄奴怔对帐顶出神,忽然眯了一双虎眼,眸中漾出两豆杀心:
“是。”
“汉南亦是江夏境内,汉南亦是道济同乡百姓。昨夜火烧汉南仓,尔后百姓吃什么?”
刘裕缓缓坐起身子,拧转狼腰,骨节嘎吱吱响动:
“江陵亦是楚地境内,江陵人亦是二弟的同乡百姓。往日你火烧江陵军仓,惹得桓玄变本加厉苛捐杂税,我问你,尔后楚地百姓吃什么!”
檀道济牙关摇动,不去直视刘裕眼睛。良久,青脸汉子一声长叹:
“往日,任侠负气……”
刘寄奴大笑:
“如今亦是。”
“大哥,当日金兰之盟,我于关帝面前,发誓追随北府,一腔忠心赤胆,只为扶正大晋南天。大哥,兴兵起伐时,你曾告诉我,你是为了社稷大义,你要解救苍生黎民——
昨夜火烧汉南,我看不懂黄须道士的筹谋,只是做了这牵累百姓的事情,恐怕自此以后不会再有义士跟随你了。”
“道济,从西陵到武昌,我错过吗?”
“大哥,你如今错了。不,你如今已败了。我虽愚鲁,如今只觉,你与那桓玄无异,俱是独夫民贼!
你说江夏是四战之地,守不住,不愿守,你想去武陵拓土,你想去淮阳开盘。
你一声令下,我檀道济都愿随你。
你说,你不把江夏当做根基,你把人心当做根基;你上牙打打下牙,我檀道济水里火里也不回转脑袋!
你总说,成大事者,以人为本;今日方知,你骗我。
你还说,为了你心中的大业,你不惜一切代价;今日方知,百姓也是你的代价,江夏也是你的代价,我也是你的代价。”
檀道济激动地站起长躯,将顶上兜鍪一把掷于地下,和泪大呼:
“江夏子弟何在!”
刘裕慌忙起身离榻,从兰錡上捉了马尘、驹影双刀,挑开帐帘,帘外刀枪林立,撞上徐羡之火红的一双眼:
北府参军执剑肃立,剑外,中军屯卫营、警哨营,八百亲兵箭已上弦、刀已出鞘,团团围住了十五名青年军官。
这群校尉只是空着手,打头的二人一个没有左臂,一个却跪倒在武场的土尘里。王仲德拉不住长兄元德,校尉们推搡中军亲兵,呼啸着往那主将的大帐挤来。
帐内,青脸汉子吼叫道:
“回家罢!回江夏,回檀家坞,回白雉山……谁跟我!”
这一晚,北府白直军,三军夜惊。
炸营了!
王镇恶独领右军,耳听中军、左军扰乱,急急召聚将校。敲动铜钲,镇恶道:
“梆子响成一片,营里却不见有起火;桓玄离的远,应该也不是历阳军来踹营。昨夜大酺时刚发了饷,哗变更不可能——决不是哗变!应该是中军里什么人闹了乱子,一刁鸣,百柝响。蒯恩,你去通令左军,就说中军有人造反,左军里想跟着造反的就去中军,不反的,给我老老实实坐在军帐里,谁看热闹谁死!丁午,你领白直队去巡视一圈,不管是谁,举凡有在营里营外瞎他娘溜达的,立斩不赦!”
右军快速安静下来,左军仍闹哄哄一片,金鼓声里,昂然向中军冲来一匹白马。跃进武校场,王敬先滚鞍落地,眼见元德、仲德正与中军直属的卫队士兵冲突。
徐羡之按剑挡着帐帘,帘外一小将横了钢叉,一叉就格倒了仲德。王敬先举剑上去,龙泉挥动,撩开钢叉;劈手抓过刘钟的软甲,啪啪两个嘴巴,敬先怒骂道:
“我的人,轮的到你打!”
气冲冲抢入中军帐,徐羡之大喝道:
“见主将,先解兵!”
敬先把那柄七星龙泉狠摔在羡之脚下,撩帘进去,只见刘寄奴跪倒在二哥面前。
“道济。你不能走。江夏未定,我们还没去打汉南。你走了,就是哗变。”
帐角一声长喟:
“大哥,人心已散了。入夏口城时,你曾三令五申,十七军禁,五十四斩——杀富济贫,不许荼毒无辜。而那昨夜汉南所作所为,你会饿死多少百姓!”
“打仗本就会死人!”
“三个月来,桓玄与晋军在南郡——蒲圻一线激战正酣,刘牢之率领北府主力死守赤壁,先有历阳兵退出一线战场,后是那东军谢琰保存实力撤往汉南之境,隔岸观火。我们在后方豪取三镇,司马休之先来分赃,东军不甘其后,如今也要渡水北上江夏!”
“一旦东军也完全撤出了西线战场,刘牢之独木难扶,桓玄攻破赤壁便只在朝夕之间。等到冬季楚地尽失,桓家剑指江东,那掀起来的就是滔天战火,带累的不再是一个江夏,是整个南朝百姓!江东三百万户生民,不能让桓玄打进来;若是西线一溃,一切都完了!”
“我截断东军粮道,是想将那谢琰逼至死地——
八万历阳军已据有三镇,东军北窜无门,司马父子不可能放他过来抢夺地盘。欲东归,食少粮尽,西陵的秋稻我也让孙处和孟氏兄弟收尽了!
数日后,我部精兵横渡汉南,我要亲手逼着谢琰下场,裹挟东军与桓玄决一死战!
道济,我们手中唯一值钱的是那几千突骑,江汉之间不利马军,为兄在武陵预备好了草场,我们得把骑兵带过去,安安稳稳,囫囵地带过去——桓玄挡路,东军和北府本部也在盯着我们,这一仗必须打!”
“老沐谦,昨夜押了一库陈粮,带骖乘营、舟桥营,已经先去汉南布置了;边募军,边赈民,那库陈粮,将将能度支两个月。两个月时间,我要并吞汉南,兵锋直指赤壁;道济,你现在不能走,你走了,军心便真的散了。”
“经略江夏坞堡,我需要你。西线的血战,我也需要你。道济,帐外这十六名校尉,是追随我们出生入死的虎将,你带他们走了,那就是兵变!你们走了,这些校尉们麾下营垒就不能留了,白直军少不得自相残杀,我们流的血还不够多么?道济,我求你,你得留下来……你不能逼我,我们是八拜的兄弟……”
徐羡之悄声入帐,暗暗拔出掌中玉首剑,缓缓走向帐角。
王敬先唚了泪目,一把按下羡之的佩剑,喃喃道:
“二哥……”
檀道济站直身子,挑开帐帘的帘缝,一只脚迈了出去;帘外,元德就缚,仲德束手,大小江夏校尉,人人绑倒在卫队的刀前箭下。
刘钟倒拖钢叉,大步冲向帘缝里的那张青脸,王敬先挡上道济身前,回首看看低头跪地的刘裕,朝天放声,难忍悲吼道:
“谁敢动二爷,先问过我!”
拉开敬先,合上大帐,檀道济掺起刘裕,惨然沉声:
“大哥,我随你去汉南就是了。道济愿服侍大哥鞍前,当先杀入赤壁——打退桓玄,我还你这一跪;打不退西军,将就血洒沙场,也不辜负当日金兰之盟!”
“传那傅弘之进帐——”
刘裕深吸口长气,
“二弟,入汉南前,再借你样东西。”
“大哥拿去便是。这条残命,在白雉山上,早已许给了你。”
“我只要一物。道济,刘寄奴权借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