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郭坞中,少年蒯恩满身血泪,再次挨家挨户叫门。
“我已受了山中的虎仙的惩罚,侥幸逃回来。中午先父的白事上,是我后生晚辈无礼——
明日正午,想再邀请各位高邻来我蒯家赴宴,一则是补办父亲丧礼,二则是我蒯恩向各位请罪……”
天明,蒯家。
老蒯头七已过,妇人耐不住性子,淡妆改浓妆;身上缟素昨夜就扔了,此时穿金戴银,换上绫罗绸缎。
“我的儿,你可是把虎杀了?”
那妇人辨不清蒯恩是人是鬼,忍着惊疑抓紧了蒯恩手腕,试有温度,权且放下了心。
蒯恩道:
“人怎能敌过老虎?是我任性枉为了。中午我再摆一桌酒席,邀坞中人上门,给父亲重办丧事。”
刘裕回坞,先收拾了猎户西屋锁着的细软。黄白之物,能带的带,带不走的埋。劫下不义之财,又引着山前的酒保,搬着几瓮烈酒,再进蒯家大院。
正午,蒯恩另起灵堂,点了两枝蜡烛,焚香设拜。众人又进了蒯家院子,刘裕引着蒯恩弟弟去门口玩耍,悄悄掩上大门。
扶那妇人做了主位,按年齿安排众人,依主宾次宾落座,蒯恩坐了主陪的位子。
酒席摆好,蒯恩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湿答答的臭肉。少年向妇人举杯道:
“父亲身故后,母亲连日操劳。这块肉,是从山中老虎的身上割的,请母亲动筷子!”
众人看蒯恩面色不对,有几个机灵的,抬起屁股就要离席;远远看看刘裕,拔了双刀倚着大门发笑,哪个敢动!
虎肉又腥又臭,妇人慌忙掩了鼻子:
“我儿一片孝心,只是我自幼拜佛念经,是个‘胎里素’。我一向尊佛崇法,吃不来一口荤的……”
蒯恩放下酒杯,仰天大笑,笑的满座发毛。抓起来桌上虎肉,蒯恩一把扔在妇人脸上,怒道:
“你这毒妇,佛面蛇心,装什么‘菜饱驴’!”
不待妇人还嘴,跳上酒席,蒯恩一脚踹翻妇人,以脚踏烂她肩头。少年大喝道:
“今天人又全了。你告诉大家,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爹是命丧虎口,与我何干!”
刘裕扔马尘宝刀过来,蒯恩提了刀,怼在妇人脸上:
“我也不在乎什么天理人心,今日方知,人心叵测,天理无常!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话说清楚,我给你个好死;再有半句虚言,立刻剐了你这毒妇!”
那妇人头发凌乱,挣扎间掉落满地珠钗。妇人厉声道:
“大家都看见了!你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的死鬼老爹,是被虎啃了的,我说的不够清楚吗,与我何干!”
“我父亲在天上看着呢,今日送你向他谢罪!”
“蒯恩,你这不孝子!你敢杀我,不怕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吗!”
“我要让满坞百姓看看,你的心肝是黑是红!”
蒯恩手举长刀,捉刀欲刺。
“蒯道恩!”
刘裕递过来驹影短刀,面无表情:
“长的,不顺手。胸膛里面,骨头太密,斜着进去,不然剖不开。”
那妇人不知死,还在大喊大叫,只拣“仁”、“孝”、“理”、“法”的干净字眼,杀猪般乱吼。蒯恩踏住她雪颈,撕烂绫罗绸缎,斜处下刀,两手一扒,用力拽出一颗黑心来。
满座大惊,作鸟兽散,刘裕并不阻拦。
回屋取出董猎户头来,将黑心一起供奉在灵堂上,蒯恩再次落泪如雨。
少年望天大泣:
“父亲,孩儿无缘伺候您终老了;这兰陵郡的坞堡,从此也不能让孩儿安身了。您在天有灵,保佑儿子离乡闯荡,一刀一枪博取些功名。儿子出门了,神明可鉴,儿子发誓光耀我蒯家门楣!”
拿了长矛手盾,拣匹肥马和铁鳞骓同栓一处。蒯道恩提起一瓮酒,纷纷扬扬,将烈酒洒在房前院后,一把火将旧居点着。
二人上马,火光前,刘裕喃喃道:
“我师父说,古时候,荀子在兰陵做过县令。荀子的书很有意思,他说,‘人之初,性本恶;性相远,习相叵……’大家都是皮毛骨肉血,一样为人,为什么会生出那么多恩怨呢?”
蒯道恩目光呆滞,怔怔望着火光。
“蒯恩,你今后何去何从?”
“丧家之犬,从此愿为兄长执鞭坠镫。”
火蛇将蒯家的庭院吞噬干净,刘裕把两张虎皮,随手扔在坞堡门口。
火光外,二人二马,渐远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