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中军帐里,拓跋珪将酒壶随手递给了刘裕,背过身子,趴在了沙盘边上。
魏军营垒,响起一阵尖厉的鸟鸣。史官崔浩掀了帘子看时,一对游隼飞速穿过帘隙,收起长翼,温驯立于拓跋珪的左右肩头。
雌雄双隼,一黑一白。
“天助寡人!”
拓跋珪解下黑隼爪上缠绕的帛书,见书大喜。
原来当日平城东撤,北魏留下了两支轻骑,一支伏于阴山北,一支伏于阴山东。
那魏将拓跋仪,晨间于阴山北境边上,活捉了从中山都城赶去黄河西岸的后燕信使。
拓跋仪拔掉了信使的二十片指甲,又剜去他耳鼻双眼,酷刑之下,套出来燕都里的宫闱秘事——
后燕国主慕容垂,已然病入膏肓,二十余日,不能扶病上朝;燕宫里,恐有不测,燕主的近卫封闭宫城六门,断绝内外出入。
信使远道而来,奉着病榻上的后燕皇帝敕令,是为了调动太子慕容宝,让他分出两万精兵先行回京,以防国中生变。
魏将拓跋仪,因此飞羽传书,上报军情。
拓跋珪见了信,急取狼毫细笔,在帛书背面,密密写下小楷,缠回了雌隼翻羽青的鸟爪。
魏主下令:
使拓跋仪派人假冒燕国使者,快马送入黄河东岸;假使者见了燕太子,不说燕主病重,只管编造慕容垂死讯。
大魏中军帐里,再传使者张衮,命他持节渡河,出使燕军谈判。谈判是虚,实则令张衮挟藏金银重宝,入燕营后阵,约见燕将慕容麟。
那慕容麟,是燕主慕容垂的庶子,平日里觊觎帝位,野心不浅。慕容垂未发迹时,这慕容麟曾经背叛过亲生父亲,害死了嫡出的大哥;
待慕容垂登基称帝,慕容麟又巧言令色,左右逢源。其父竟然不计前嫌,封之为赵王——此人是北朝闻名的二五仔。
拓跋珪许诺慕容麟,如今慕容垂已死,北魏会全力支持他回京夺位;只是燕魏两军交战时,慕容麟决不可率兵击魏。
再令崔浩,到后秦援军的军中通气,以千金贿赂秦将——决战时,不需后秦战马冲击燕兵主力,只要他拖住慕容麟所部。慕容麟领兵殿后,人马不过一万;秦将若取了慕容麟人头,另备万金相赠。
刘裕道:
“阴为阳之母,阳为阴之用。果然名将用兵,奇正相反。”
大魏国主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一丁点酒色和服石的狂态,闻信之喜,也从眉间收了。
拓跋珪倚了沙盘,轻轻梳理着肩膀上摩云白隼的鸟羽,斟酌着沙盘中的每一枚假山假石。
“刘裕,你看这个地方!”
拓跋珪手指沙盘一处:
“从河西五原郡,到后燕中山城,此地是燕军回师的必经之路。”
刘裕上前细看,魏主手指之处,石子、流沙,模拟了缓坡一座、大河一弯。
刘裕问道:
“这片水,是什么河?”
“盐泽,又名岱海。”
拓跋珪双眼紧盯这方寸之间的山水,缓缓说道:
“这岱海,水边有高山。水边山势,既高且缓,横亘岱海之前。这条山谷,北边是连绵无尽的岭,南边是古时汉人修筑的残损长城。想要渡过岱海东归,必先经过这条山谷。”
“陛下体察细致,国中山川形胜,了如指掌。”
拓跋珪道:
“寡人,当然了如指掌。寡人就在这座山谷里出生。
当年前秦灭我先君,寡人年方六岁,随母亲依附于匈奴的独孤部,在这岱海以南、高山以北,苟且偷生,挣扎了九个年头。
此地地势险要,匈奴、鲜卑,往来驰骋——
这山不是野山,鲜卑话,称这山为‘sang-ha’;山边的水名,无论盐池、岱海,都是你们汉人古书上的命名,我鲜卑人,称这水为‘sang-ha-to’。
这条流水两岸多生桑树,汉人还称此水为桑干河。说什么,桑椹落时,流水干涸。
sang-ha,意为跃马驰骋。
sang-ha-to,驰马勒缰之河。
这山水的汉名,都是从胡音转来的:
这条河,你叫盐池也好,叫岱海也好,叫桑干也好,它还有个名字,叫做参合图。
而这座高山,名为参合陂(bēi)。”
帐外忽闻马蹄疾驰。
北魏军法,营垒之中,无令不得驱马。
惊疑间,拓跋珪抽出永明剑。
军帐前,来人腰绑黑旗,以示军情紧急——原是北魏前军的斥候。
斥候快步跑入帐中,翻身叩首:
“急报我主!五原郡忽洒暴雪,黄河结冰!”
“天意!天意!天意要亡后燕!”
拓跋珪举剑插入沙盘:
“寡人幼年困居参合陂,今番回故地决战,杀尽燕军,乾坤再造!”
开了大帐,抬头望望帐前黑旗:
果然风烈如刀,那北魏大旗都被寒天冻成铁片,迎风不飘。
拓跋珪嘶吼道:
“传令左军,万骑披甲,由五原郡北,先行踏冰渡河。雪夜行军,不管马死人坠,勒马停蹄者,斩!”
“左军奔赴阴山东麓,会合拓跋遵,开至盐池岸边列阵;
盐池水前,阻击燕太子慕容宝东归,参合陂山下,不许将燕军放出一人!
敕令拓跋遵:
战后生还,寡人拜他侯爵,赏赐代北十万户,独断汉地;
大战捐躯,寡人封他为王,子孙裂土分疆,袭之不绝!
寡人看不见魏军伤亡数字,寡人只要参合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