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第67章 鱼龙变化

作者:白慎行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6: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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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前秦之主,是有名的暴君蒲生。父亲是秦廷宗室子弟,封爵东海王,为大秦四方征战,尽忠尽责。”

“晋人看不起氐人,秦主蒲生单只眼珠是瞎的,因此你晋人常将秦主称为‘独眼老氐’。

强汉四百年里,胡人敢南下者,虽远必诛;到了晋朝,一整个北方却被我异族瓜分。汉人眼里,北朝皇帝都是钢筋铁骨的妖魔鬼怪,率兽食人——这话说的笼统,倒也大差不差:

蒲生疑心极重,刚一登基,火急火燎地灭尽了掌权外戚与辅政老臣。使大铁锥锥破舅公脑浆,气死亲生母亲;朝廷之上,丞相与之一言不合,他谈笑间诛灭其九个儿子、二十二个孙子。秦宫里,锤、钳、锯、斧排列廊前,上位七日间,上至公卿百官,下至将军校尉,让他砍瓜切菜般杀死了五百余人。

占星官上报天像,蒲生登基那年,荧惑星经过帝星,于天子不利。蒲生只是说,皇帝与皇后对临天下,帝后是一体;群臣莫名其妙。蒲生扭头回了内殿,亲手拔刀砍死自己新婚不久的皇后。

为庆祝破了荧惑经天的灾厄,蒲生在太极殿大宴群臣,尚书为酒司令。尚书劝酒不频,怕群臣饮酒失态,得醉蒲生;蒲生一箭射穿尚书的脖子。秋收时,又征调关中农夫修建宫殿,农夫之间多有怨言;蒲生夜闭宫门,天一亮,大殿血流成河,鲜血过人脚踝。

当时潼关以西,长安以东,虎狼从荒野跑出来专以吃人为害。大白天横卧路上,行人难过;夜里闯入民居,不食六畜,专门吃人。自蒲生即位一年,野兽吃了七百余人,百姓深以为苦,不敢下田耕作,纷纷跑入城邑,乞食为生。百官奏请蒲生勤政禳灾,蒲生狞笑说:‘野兽饿了自然要吃人,吃饱了就不再吃,终不能累年为患。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上天这样惩罚百姓,是因为他们有罪,特降虎狼替朕助威,只要不犯罪,何必怨天尤人!’群臣哑口无言。

有一天,蒲生出游阿房宫旧址,路上看见有男女二人并行,容貌都很清秀,便让左右拉住二人,当面问:‘你二人真是佳偶,已结婚了么?’二人回答说:‘小民是兄妹,不是夫妻。’苻生微笑说:‘朕赐你们为夫妇,你们即可就在此地交欢,请不要推辞。’二人难以为情,蒲生拔出佩剑将兄妹二人砍死。

蒲生曾与宠妃登楼远望,妃子指着楼下一人问蒲生官职姓名。蒲生一看,楼下是尚书仆射贾玄石。贾玄石仪容秀伟,是北朝第一美男子,与南朝的谢家宝树齐名。蒲生心里醋意冲天,回头转问宠妃:‘你难道看上了此人么?’说着便解下佩剑交给卫士,令他取贾玄石的首级。卫士携剑下楼,不多时,割取贾玄石首级复命。蒲生将人头放在其妻手里说:‘爱妃喜欢就送你好了。’

蒲生平时最爱吃枣,因此患了齿痛。太医令前来诊视,他对蒲生说:“陛下并无什么病,不过食枣太多,因致齿痛。”蒲生疑心病发,一声狂吼:‘你又不是圣人,怎么知道我吃枣吃多了!’太医令心胆俱落,打算下跪谢过,谁知蒲生剑锋早到,人头当即滚落在地。继任的太医令,为他宠妃制作安胎之药,蒲生嫌加入的人参太细小。太医令说:‘小小一点就够用了。’蒲生阳物短小,闻言怒骂:‘你敢讥笑我吗?’命左右将医生剖腹剜心,这第二任的太医令到死都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两年间,蒲生屠杀公卿百官、平头百姓,共计四千七百余人。关中四郡,人人自危;朝野内外,莫敢仰视。更兼蒲生力举千钧,手格猛兽;他继位短短两年时间,不仅屡次击败鲜卑慕容氏,且斩杀羌族姚姓首领,兵锋直抵西域,威逼凉国向大秦称臣纳贡。

杀服群臣,灭尽外戚,威震百姓,蒲生又把屠刀举向同姓的宗室。宗室子弟有两员虎将,前秦开国时,立下过不世之功:一名蒲黄眉,为大秦守卫东都洛阳;另一位就是我父亲——东海王蒲坚,官拜龙骧将军,全家居住在天子脚下、洛东门外,却不掌兵权。

那年长安城里来了位游方道人,道人走街串巷,口中嚷嚷着奇怪歌谣:

‘海内有鱼化为龙,

问何所在洛门东。

九天远来云外客,

二十八年坐帝宫。’

我父亲做东海王时,日日是个太平王爷,一向无心争权夺利:边关有事,父亲领了虎符为国征伐;回京便只知安时乐道,与我母亲、兄弟们共享富贵天伦。因此,蒲生怀疑是镇守洛阳的蒲黄眉图谋造反,是他派了这道人来长安城里妖言惑众,造势传谣;搜捕京城,道人却一夜间踪影全无。

蒲生本就不放心这两位宗室子弟,道人的事一出,龙床上再也睡不了踏实觉。蒲生点起蒲黄眉,令他帅孤军东伐慕容氏;又令我父亲出兵三辅,南下长江,与大晋以卵击石。两枝军队出发后,朝廷便断了二蒲的粮草——蒲黄眉寡不敌众,阵亡于敌手;我父亲全军覆没,半年多生死不明。

半年后的一个雪天,东海王府,有远来之客拍门;再见父亲,他目中平添了八分狠辣果决。

我们问过父亲这半年的经历,他只是语焉不详。父亲说,兵败长江后,他投水自尽,本以为从此魂消业断——再睁眼,不知身处何世,所见荒诞怪异:路上,快车无马而行;空中,大鸟无翅而飞;高楼三百尺,买卖不用钱。父亲在那异世流连了很久,我问他多久,他却说虚度了一生。那异世里有书籍记录我当世之事,书上说,有苻姓氐族北收中原、南灭晋室,最终一统天下,开创五百年盛世太平。他在那边潜心读史读经,学习各种奇技淫巧,大到治国理政,小到冶铁耕田,无所不会,无所不能。

父亲在异世过完了一生,只如一枕残梦,又醒来,人在桃花源里,身旁是位老道。

他问道,道人说:

‘谁能知道是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道家有三十六重天,仰观宇宙,浩瀚无穷;佛家纳须弥于芥子,更有三千世界,万象千愁,因果随时变化——三千世界,各自结局,皆不相同。’

犀角是道家法器,道人点燃犀角,桃花源轰然而开,一俗一道,先后走出桃源。临别时,道人只说,他也不知这青天几重,他也不知这世界有三千个还是三万个;桃花源是连通生死之门的虫洞,父亲被江水冲来武陵,只当一场幻梦。

父亲回家后,闭门不出,在东海王府之内,暗中蓄养了三百名死士。

也是蒲生该死。他自以为除去宗室大将后,再无任何顾忌威胁,因此更加倒行逆施。这独眼老氐,日夜狂饮,连月不入朝视事。每次喝醉,蒲生必定妄加杀戮:

因为眼疾,他忌讳‘’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等词,妻妾臣仆要是不小心说出有关残缺的词,蒲生常以为讥笑他瞎眼,立刻处以死刑。左右因此而被截胫、刳胎、拉胁、锯颈死者不可胜数。群臣等待蒲生上朝,往往等到日落时分也见不到他的人影,即使等到了也没什么好结果。每逢蒲生不上朝时,大臣们就互相庆贺,恭喜大家多活了一天。蒲生闲暇时问左右:‘我自临天下以来,外人怎么说我?你们应有所闻。’有佞臣回答说:‘陛下圣明宰世,天下惟歌太平。’蒲生怒叱:‘你竟敢阿谀!’立即杀死。隔日又问,左右不敢再谀,说蒲生用刑有一点过分。蒲生又骂:‘为何要诽谤!’也当即处斩。其臣下皆度日如年。在朝的无能宗室、老迈勋旧、靠边亲戚几乎都成了残疾,一时人情危骇,行人在路边相遇也不敢说话,只用眼神相互示意。

蒲生越来越爱看男女淫亵,往往饮酒时,令宫人与近臣裸体交欢,如有不从,立杀无赦。他还喜好活剥牛羊驴马的皮,看它们剥皮后在宫殿上奔跑。蒲生曾剥去宫中卫士的脸皮,迫令他们下颌挂着脸皮歌舞;身边的守卫小有忤意,也立刻杀死,将尸体扔进渭水。

天下共弃蒲生。

那一夜,大风大雨,渭水如沸。父亲手提双刀,带领府中壮士三百名,大张旗鼓,夜闯云龙门。宫中将士皆恨透蒲生,见东海王未死,人人倒戈相迎。

父亲率众攻进内殿,废杀蒲生,自立为‘大秦天王’,改‘蒲’姓为‘苻姓’;一夜化龙,从此坐断三秦之地。数年间,东征西讨,平定姚氏、慕容氏、拓跋氏,大秦尽得长江以北之地,拥兵百万,国富军强。

我劝父亲,把那耕作、冶铁的技艺广而布之。父亲却说,巧技再巧,百年间也难以再次革新;生产多了几斤粮食,农人就要多生几个孩子,物力总有耗尽的一天。父亲说,先要一统天下,天下不定,一事无成。最令我惊恐的是父亲的心志,父亲常常自言自语道:‘当做王莽,莫做王莽’。

氐族以胡族二分天下,父亲登基后,却对汉化异常痴迷。父亲带头祭拜孔儒,在秦地大兴礼乐之制;父亲自己一言一行,更是引经据典,甚至身为氐族,数次当众谩骂不愿汉化的同族长老为‘鄙陋老氐’。

父亲效仿大汉文帝、武帝,兵出西域,勒令胡国献上汗血宝马;每有战胜,三番五次更改年号纪念。父亲崇佛尊道,却在国内大力破除淫祀,不许国人佞佛佞道、迷信神力——

又在州郡大兴教育,使天下匹夫匹妇的百万子女有书可读;还强令三军将士、后宫妃嫔习文学字。二十八年中,大秦与汉地无异;当年拥兵淝水,父亲伐晋的檄文写着:‘南蛮率服我汉秦’。

父亲酷爱收藏,收藏之物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天下猛将谋臣。当年杀场之上,敌将张蚝左冲右突,无人能挡,父亲当即要将其收入帐下,专门下令兵士不许放箭,必须将其活捉。他每灭掉一国,都要将敌国名人一个不漏的带回秦廷,同时个个予以重任,甚至连敌国君主也不例外。秦国朝堂里,姚苌、慕容垂、乞伏国仁……大秦名将曾是昔日割据天下的皇帝,谁敢想象我父亲的万丈胸襟?当年并吞天下,投鞭断流,父亲点名要俘获南朝史家习凿齿和大晋名僧释道安;成败未定,又给晋朝的天子、宰相预先安排好了秦国席位,司马曜做朝中仆射,谢安做吏部尚书。

大志如此,可怜功业不成。

淝水一战,大秦败于北府。晋将谢玄,那谢家宝树追亡逐北,夺取了父亲双刀,也夺取了父亲的意气。大秦百战百胜,最终却一败而溃;慕容、拓跋、姚氏,这些昔日蒙恩不死的胡族余孽,纷纷叛出我大秦,北方重归割据之势。

强敌环伺,父亲众叛亲离,乱兵包围了长安城。城中又有游方道人走街串巷,这次唱的歌谣只有一句:

‘五将山上得天子。’

父亲发疯般掀翻了长安,却再也见不到那道人。父亲平日里最恨迷信,当时却把那句歌谣当成了救国的最后稻草;带残兵突围出城,直奔五将山赌命而去。我父子离别前,父亲分了一军骑兵,又将襁褓中的妹妹托付给我,再往我怀中塞了一枝犀角,嘱我南投大晋。

父亲说,到了晋境,我若能活则活;若不得活,带妹妹潜逃来武陵水边,桃花林里,燃犀可入异境。

渡江时,我听闻五将山上,天子终为匪寇所得。

我告辞了龙楼凤阙。

我看遍了栋梁摧折。

我憎恨花蝇竞血。

我厌恶黑蚁争穴。

几人能急流中勇退称豪杰?

可笑,几人不因循苟且。

我叹,乌衣一旦非王谢。

我怕,青山两岸分吴越。

我惧,红尘万丈混龙蛇。

我度流光电掣。

我转浮世风车。

我从此去也。

至今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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