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第81章 喋喋不休章 真的爽吗

作者:白慎行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26 02: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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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兵紧追不舍,围困青面汉子三重。

几番冲杀,连连甩开身后西军;江陵城四门紧闭,檀道济挥斧成风,有如身陷蚁穴的凶猛螳螂。

城西寻不见桓玄,纵马又杀向城北。兜过一个大圈,城北暗巷里,檀道济松了马缰,在缰绳上擦拭斧刃的鲜血:

纵横江陵,杀伤无数,斧刃不磕不卷,果真神兵利器。

一边喘气,一边出神,暗巷里,有户人家悄悄打开了半道门缝。

“檀兄!快快进来!”

使粗布缠上马嘴,将紫马牵至深院藏了。

主人吩咐佣人,炊米蒸鱼,设酒杀鸡。

檀道济卸下兜鍪,倒卧在座。汉子苦笑道:

“王御史,刚才在巷子里一个愣神的功夫,我怎么觉得,我做错事了?”

王弘叹道:

“杀伤西军,放火烧粮,不可谓不痛快。做便做了,有何可惜!”

“我说的不是这个——这柄斧下的亡魂,没一个冤枉的。我是回想了这些日子……”

“进城以来,先是伏低做小,靠着蝇营狗苟,见了那西军谋主的佛面。我以为央求央求大人物,总能把是非曲直论断了;那日在玄旄节堂,我跪等卞范之,到天黑,轻飘飘一句‘无能为力’,从此不了了之。”

“我又以为,凭着这一腔热血、通身勇力,斗斗狠,拼拼命,诛杀首恶,就能从源头之处,解了我江夏之急。我太傻。今夜策马疾驰,杀穿了他二十万西军,仍然揪不住桓玄的半根弯毛。我砍死他又如何,桓修上位,能给江夏百姓一个公道吗?就算西军败了,大晋官吏重新入住荆州,这八十万户百姓,就能有好日子过了?换汤不换药。”

王弘不答,起身到后厨,亲自为檀道济传菜:

“吃吧,多吃些。长江三月,刀鱼由海回江,正是鱼肉鲜美的时节。只是这鱼小刺太多,不要直接拌饭……”

汉子洒然道:

“食鲜有刺,食鲀有毒,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天下至味,一定伴着八分邪味——都说正邪不两立,终究是囫囵一口吞入嘴。王御史,这也许是我最后一餐饭了,费心多盛些白米吧。我管不了天下人温饱,自己这临了的一餐,吃也吃个痛快。”

王弘摇了摇头:

“长江水兮刀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我离家太久了,每逢春天,常会想念金陵,心里也总低沉。人间万种不得已,轻说什么生死,有饭便吃,有酒便饮!事事岂能尽如人意?无愧于心就罢了。”

“罢不得!”

檀道济卸下青龙宝甲:

“我的斧头在哪儿?”

王弘指了指座边,虎头盾上,正搁置着那柄残血微干的月牙宝斧。

“我说的是,前日我们初见、来这里搬取金银米谷时,留在你府上的那两把樵斧。”

“你说那个啊……如今你得了这利斧、坚盾、宝甲、名騟,还不够称心吗?要那旧物何用?”

“你知我为何长着一张绿脸?”

重拾筷子,檀道济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追述往事:

“我生在江夏郡,檀家坞。那年我八岁,长兄十二岁,弟弟五岁。”

“我家挨着一户豪绅,只隔一堵墙。”

“说是豪绅,他家不过是有个儿子在江夏城里做了小吏,家中又有几张田契,不必像我爹一样替人佣耕。”

“相邻的这堵墙外,豪绅在家种了几株葡萄。葡萄藤跃上墙头,张牙舞爪;每逢盛夏,藤蔓间结满累累果实。”

“我家很穷,我爹说,穷要有穷骨气,隔墙攀藤过来的葡萄,不许我们兄弟采摘。”

“农家子弟么,我们也老实。既然爹这么说,我们也真的从未染指邻家的葡萄。”

“那年夏天,长时间下雨。前年冬天连月暴雪,不知冻死多少坞中劳力,春天又是春荒。一家人熬到夏天,赶上洪涝,父亲连工也没得做。那个夏天,我娘生生饿死在家。王御史,你见过饿死的人吧?全身浮肿,用指甲摁一摁皮肉,一掐一个小坑……”

“葡萄这下贱东西,怕虫,怕旱,更怕水。那年雨水大,把豪绅家的葡萄藤浇死了。葡萄死了,豪绅全家如丧考妣;豪绅说,这葡萄藤关乎他满门的风水,藤蔓死的蹊跷,一定是我家的三个顽童,把他藤蔓间来不及成熟的果子偷摘干净了,养分供不上,妨死了他家的葡萄。”

“父亲和那家人作揖赔礼、磕头致歉,没有用。豪绅要状告我家,寻衅生事,毁人财物。那天,豪绅领着坞主一起到了我家,坞主帮着我爹说和,让我爹把这间小小祖居的地契过户给豪绅。”

“那时我年纪还小,不明白原来人可以恶得像畜牲一样。娘没了以来,我爹生怕我弟兄长歪了、长野了,对我们哥仨管束很严;那天,是我第一次张口骂人——没本事吗,提不起刀斧,只会个骂。”

“我对豪绅说,去你娘的。”

“我忘了那人是用拳还是用脚,总之我肚子上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当场呕出来半碗血豆腐,从此卧床半年之久。好几个夜里,哥弟都睡了,我爹偷摸躲在院角里哭,我都听见了。”

“挨那下子挺值的,祖居的小院子,怎么也保住了。只是伤的重,一躺就躺了那么久。后来才知道,估摸着是因为岁数小、皮肉嫩、五脏六腑还没长结实,那天是把两个肺叶子伤了。”

“坞里有个不开门的关帝庙,庙前常年有个算命先生摆摊,我总爱找他撇逼。先生知道那事儿,看我自从挨揍之后,脸有菜色,积年不退。算命先生说,两肺五行属金,金克木,木色为青;这张青脸,估计要跟我一辈子。”

“二十岁那年秋天,九月起霜,十月落雪,秋粮颗粒不收;百姓交不上赋税,可以用徭役抵账。我爹打短工,夜里回家,田垄边不知被谁敲断了腿骨,因此无法再服徭役。”

“爹躺下了,三个儿子还在。我大哥要顶爹的缺,郡中小吏——负责征收檀家坞赋税的豪绅之子,威言不许冒名顶替。小吏说,我家大人交不上赋税、服不了徭役?没关系,我家还有张地契呢,把院子交出来吧。”

“我有个远房族叔,姓檀名凭之,早年在北府军中,战后,靠军功,到郡里做了一名刀笔小吏。因他性情耿直,在城中混不下去,所以一早回了坞中。少年时,族叔教我举石锁、挥刀斧、捻枪耍棒、识字读书;与我最是亲近。那天,我兄弟三人计议已定,把瘸了腿的老爹,就此托付给族叔。”

“那堵爬着葡萄藤蔓的土墙,小时候仰仰头,总觉得好高。长大了再看,去他娘的,我他妈去他娘的,不过如此啊?”

“我手持两把樵斧,趁夜翻上邻墙;把那满门良贱,无长无少,鸡犬不留。离开时,乱斧砍断葡萄藤,犹不快意;必要把那腌臜藤蔓,连根掘除。”

“从此,浪迹江北。直到父亲也走了,再回江夏。”

“这趟从江夏出来,我拜问了关圣帝君,卜筮之像,上上大吉。庙门前,又遇见那算命的先生,他一对眼睛早已瞎了。我问他怎么瞎的,他说这世道,瞎与不瞎,并无区别。闲聊数句,我问那瞎子,世间是否真有马生双角?算命瞎子说,有。他没骗我,王御史,你看后廊那匹紫马,掀开马颅的鬃毛,你去看看。”

“瞎子说,马本不该生双角,犹如人臣不该举兵向上,自下作乱。瞎子又说,人君无道,政令不顺,马生双角,当有豪杰起于底层。”

“瞎子问我,脸蛋还是小时候那么青吗?我说仍是那个颜色,只是肺病早好了,不再咳嗽。瞎子摸了摸我的枕骨,他说我,封侯之相,三十必取富贵。”

“我不信五行之说,荒诞难言。今夜玄旄堂后,亲眼见到那匹紫马,我又难免嘀咕。可我思想思想这草菅人命、纵虎伤人的桓家小儿,他怎么也算不上个豪杰?富贵不可期,封侯也轮不上我,我什么也不信,我只信关二爷。”

“这趟出来,我坚信,要么一定能解了江夏急,要么一定能办了桓灵宝。活了二十一年,我这条性命太贱了;王御史,生而为人,一辈子总得干出些事情,对不对?倘我死在今日,一则不愧,二则无悔。”

“只是有些可惜,新得的斧子来不及使利索,虎头盾牌也没捂热乎了。那身青龙鳞甲,是真他娘的漂亮!还有廊后的宝马,不知此生是否有缘,我多想以后还能和它一起纵横南北,杀穿乱世。”

“饭也够了,酒也饱了,两把樵斧虽然老旧,好在顺手。王御史,我把这四宝托付给你,你多珍重。我檀道济,若是有命活下来,他日相见,到江夏郡城,你我仍能同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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