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外城的城角,趴活儿的乞丐们慵懒晒着午后太阳。一丐从夹肢窝里抓出个虱子,噗的捏爆了;舔舔手指,嗦没二两油水。
腹中饥饿,正在懊恼;乞丐看见旁边一张垂着脑袋瓜子的生脸,厉声问道:
“那汉子,你又是哪里人?”
那人垂首不答。
“哑巴,跟我打过招呼了么,就敢往这墙角凑?没入社吧?不入社,在这江夏郡里就算不得佣工;算不得佣工,就不许你蹲在这儿等着接活儿!”
汉子仍低垂脑袋,闻言惨然一笑,道:
“什么是入社?”
那乞丐翘了脚,满脸倨傲:
“卖油的有油社,卖米的有米社,我们为人佣耕,自然也得抱团。这世道乱成这样,不结社,怎能自保?社有龙头,在江夏这片地面上,想吃的上饭,先要拜好龙头——这是规矩。”
“一饭难求,还说什么规矩?”
“废话了。当然要规矩,千门百业,没规矩怎么行?”
“你让我如何拜这个龙头?”
“交一份社钱,若没钱,待会儿等人雇了你,拿到馍馍再当钱。钱不钱的不吃紧,拜龙头,即是拜大哥;你拜我为兄,今后自然关照你。”
那汉子苦笑道:
“果然,若不趋炎附势,当真寸步难行。”
乞丐道:
“又是废话。
如今皇帝佬子空有个泥壳,世家大族才是真佛。上面握着通天大权的既然称为世家大族,他们看重的当然就是个血缘:
血缘和世家大族们挨不上边的寒门子弟怎么当官出头?这世上,只有州郡长官拥有举荐、品评人才的权利,寒门子弟也只能作揖作秀,努力向州郡长官靠拢。怎么靠拢?
认干爹,拜把子,真金白银捧上去,要么当个改姓儿子,要么结为异姓兄弟。
说到这,若是盛世,寒门都没有给州郡长官当儿子当小弟的机会——今日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州郡长官他得招揽、拉拢寒门里懂事听话的儿子和小弟,作为自己的羽翼,甚至是性命的保障。
而你,我的朋友。我们连寒门也算不上,我们是贱民。这片天不管是大晋的还是桓家的,我们都在最底层的墙角趴着。要想往前跨一步吗?先吃上馍馍吧。
想多吃几个馍馍,必须抱团取暖。弟兄们聚在一起,就得有个新的关系和名目;名正言顺,才能招呼过来更多弟兄,才有可能在乱世中分一杯羹。
供上几个铜子,再叫声大哥,不怎么吃亏吧?先让你吃上馍馍,以后大哥再让你出人头地!啥是社?这就是社!
江夏这地方,大晋在的时候被上面干,桓……那谁来了以后,还是被上面干。低着脑袋瓜子是对的。咱们抬头望不了那么高,别怪哥哥絮叨:还是那句话,先吃上馍馍。
想吃上馍馍,就得够狠。看你这逼样,也不像个狠人,你不够狠,怎么办?找个狠的罩着吧!什么样的算狠呢?收例钱的衙役啊,打白条的青皮啊——可惜你摸不着天。摸不着天,现在能见得着的只有我,可懂了?”
言谈间,马铃响动,二十人的马队,自城西卷土驰来。马上人,不着甲,兵刃皆是土造,非军非官。尘沙满天,领队的在城门口翻身下马,仗剑而立:
“有头儿没有?”
乞丐慌忙迎上:
“我,我,我!”
那人摆摆手,身后一骑往平地扔下一个口袋,里面满是馍馍:
“分了干粮,吃饱了,跟我玩命去。”
众丐一拥而上。
背着两把破铁片子的衰汉,也待去抢夺那馍馍,又要起身,又不好意思扒拉人群,畏畏缩缩的不像个样。
马队剑客样貌英朗,眉如削山,脸似琼玉;二十出头年纪,腰间三尺龙泉,狩衣窄袖。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瞥那并未上前抢食的落魄汉子,见他背后藏着两把无鞘的锈刀。
走过来,一手摁住汉子肩膀,一手从麻绳里拔出那把长刀。将刀背竖在掌心,那长刀可有五尺,刀镡前面两尺没有开刃。对着刺眼太阳,逆光细细看那刀头,隐隐是一道规整的黑色刀线;轻轻在手背上推动刀刃,手背汗毛迎刃而飞。
“好刀!”
待要伸手去取那把短的,汉子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长刀的刀尖。
剑客抽刀,长刀分毫不动。
犹不信邪,使脚踏上汉子肩,铆劲夺刀。
汉子不动如山,长刀似乎认主。
剑客恼怒,松了握刀的手,唰地一声,龙泉出鞘。
那汉子,两指一扬,五斤轻重的长刀飞上半空。也不出短刀,等那龙泉宝剑砍来眼前,肩头疾闪,宝剑狠狠锥入城墙缝隙。
一手锁了剑客的足三里穴,一手提了他另只脚踝,使个霸王举鼎,将剑客重重甩了两丈之远!那人还没爬起身,长刀刚从半空坠落,汉子反手捉刀。
剑客再次大怒奔来,只空着手——宝剑尚且在墙缝插着。汉子用刀背向剑柄劈砸而去,那剑突然弹出城墙,凌空转了几个破风筋斗,当啷一声停于剑客脚边。
两人捉刀按剑,以白刃相视。
“刘大哥!”
“王敬先?”
江夏初见时,游医风尘满面,眉目不清;刘寄奴率部北行,单刀锐利,气冲牛斗。
今日再见,相逢却不识:
“小郎中,你的串铃呢?”
“这不是挂马脖子上了。”
“如何不再行医?”
“本来医术不精。何况行医治得了伤寒杂病,却治不了天下人腹内饥饿。”
刘寄奴并不收刀,面无表情:
“如今是投了桓玄的西军?”
王敬先大笑道:
“匪。”
“招人做甚?去哪儿玩命?”
“抢粮。”
“抢桓玄的粮?”
“大晋的。抢北府的军粮。”
“你们好大胆。”
“千里冻馁,死也作个饱死鬼。管他北府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