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坊榭湖,那晚。
黑云如翻墨,其中隐雷忽闪忽暗,起风的湖面浪花层叠,几艘画舫灯火通明,其中一艘上舞姬正在群舞,靡靡之音夹杂着享乐者的欢笑声,忽然一滴冷雨砸落在描着红莲的鼓面,溅出细碎水珠,随后那些舞姬们也遭了秧,花容失色,甲板上雨滴砸得“啪嗒”作响,正在举杯豪饮的官人迎着雨滴抬头望天,甚是扫兴。
在一阵呼声中,画舫上的游客慌张避雨,船夫们准备摇浆回岸,在这寒冷冬夜能早早歇船回家,他们反倒十分感激这场雷雨。湖面上的画舫争相回岸,可有一艘两层楼的画舫却安静异常。
寿王正端坐在二层露台上对天孤饮,身旁护卫重重,其中一人挎刀靠上船舷,两眼穿过密集雨珠扫视湖面,未有发现后回身禀报:“寿王殿下,不如先回阁楼避雨?”
寿王点了点头,放下酒杯起身要走,却听另一个护卫惊呼道:“有船靠过来了!”
那是一条小船,在湖浪中左晃右摆,船上一人头戴斗笠,忽然丢开手中竹竿,奋力跃起,几下就攀上画舫,随后又来到了二层,引来一干护卫拔刀。
显然来的不是他们要等的人,护卫喝问道:“来者何人?!”
来人没有说话,斗笠盖住了整张脸,他也缓缓拔出了刀,狠声道:“来杀你家寿王的!”
“拿下!”
一声令下,站最前的两名护卫搭箭拉弓,直接射出破空两箭,却被这刺客闪身避过,转眼双方短兵相见。
斗笠下一张脸用黑布蒙着,但能清楚看到脖颈上的一道疤,他的刀法利落实用,是战场杀敌的路数,招招毙人性命,四名护卫竟然落了下风,但另有四名护卫已经挥刀而上。
寿王倒也不惧,站在原地一步不退,当然在他身周还有六名护卫守得密不透风。
这刺客已经放倒了两名护卫,但自己身上也挂了几处伤口,他目光骇然,显然是低估了寿王的护卫们,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拼死搏一个欺近寿王的机会。
护在寿王身前的两人波澜不惊,其中独眼的一人开口道:“哪来的刺客,要是王府里的那些护卫还真要着了他的道,可惜他遇上的是我等,老三,捏死这只蝼蚁。”
被唤作老三的另一人点点头,右手按刀这就冲上前去,可到了半道,却见一道身影快于他杀了上去,口中急喝:“万年县不良帅张不良,特来缉拿此贼!”
刺客一见是张不良,愣了个神中门大开,有一刀趁机凌厉劈来,避之已晚。
好在张不良急急抢到身位,一肩将劈刀的护卫猛力撞开,接着与刺客过招起来,逼着刺客节节后退,直到他后腰抵在了船舷上。
另有一艘画舫恰好驶来,近在咫尺,该是两艘画舫上的船工们都被刺客乱了分寸,又被湖面的风浪挟裹,以至于它们要径直相撞。
“快走!杀不了的。”张不良压着嗓子焦急万分。
“怎么都是军人?!”刺客说出了心中疑虑。
眼见身后护卫挥刀而来,张不良一脚踹出,刺客后背撞破船舷,整个人坠向另一艘画舫的甲板。两人隔着雨珠相望,此际又是一箭破空射来,刺客急忙挑刀拨开,但另一箭紧接其后,直接没入了小腹,下一瞬刺客倒在甲板,而两艘画舫也终于猛烈撞作一处,刺客滚地之后起身逃命!
两名护卫在张不良身侧跃出,重重落在另一艘画舫的甲板上,紧追刺客而去。
“一个不良帅胆敢碍事!”那个叫老三的护卫骂道。
张不良也踉跄后退了几步,此时也收刀跳向另一艘画舫,根本不理会对方,这老三只好对身后的护卫下令道:“速去追拿,要活口!”
“喏!”十数名护卫尽数朝另一艘画舫扑去,有几个跳跃不够的直接掉入湖面,只能在水浪中挣扎。
“呵呵——”
突然,在画舫楼顶有个女人笑起,在狂风暴雨中一袭红衣,雷光下一张脸白皙妖异。
张不良无暇顾及身后的一幕,他迎着大雨攀爬过整艘画舫的楼阁,终于在船尾追上了刺客。
此时的刺客手捂着小腹中箭处,可能是嫌箭杆碍事,直接挥刀砍断,握刀的手背拭去嘴角的鲜血,决然念道:“不退!”
就算跳入湖中,带伤的他也绝无逃走的机会了,所以索性殊死一搏。
护卫们呈扇形围住了刺客,四人竖盾在前,俨然是军中杀敌的阵型,而且看他们的神色,绝非一般兵士。
大雨倾盆,张不良凌空跃下,站在了护卫们和刺客之间,朝刺客微微一笑后,拔刀转向护卫们。
刺客便是秦无阳,乃张不良陇右瀚海军第十一团的兄弟!
秦无阳想说些什么,可又不能暴露了张不良与自己的关系,前一瞬还准备拼死的他忽然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轰隆隆——
雷声大作,无论是秦无阳还是张不良,他们都做好了人生的抉择,一念皆为兄弟。
可就在刀刃即将划破喉咙之际,一声惨叫响彻苍穹。
显然是从寿王的画舫传来,张不良瞬间拿了主意,隔着雨大喊道:“我乃万年县不良帅张不良,此贼有我在,你们还不速速回救寿王!孰轻孰重?!”
护卫们相互交换眼色,转头就呼喊船工们靠回寿王的画舫,张不良总算松了口气,只待他们离开这里,就可以放秦无阳走了。
在寿王的画舫,露台上散了一地残肢,那都是被生生撕下,那个叫老三的护卫跪在中央,没了双臂,连头都没了。剩下的两个护卫虽把寿王护在身后,但身躯发抖比寿王还慌,其中一个正是为首的独眼护卫。
先前他们还在嘲笑秦无阳为蝼蚁,转眼自己成了蝼蚁。
一袭红衣站在血腥中央,垂着的广袖下十指修长,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她仰着脸借雨水冲去脸上的鲜血,白皙的脸庞让她的唇更加猩红,更诡异的是,雨水在她肌肤上正化成蒸汽,她嗅了嗅被雨水盖去的血腥味,嘴里念叨着:“不够啊,不够……”
“嘭——”两艘画舫再次撞击,追杀秦无阳的护卫们纷纷跳回,他们还不明状况。
寿王跟前的两个护卫深知这红衣女的可怕,趁机领着寿王穿过阁楼往船尾逃去,这时候瞧见水浪翻滚的湖面有一艘小船驶来,上面站着的正是张不良。
惨叫声不出意料地继续响起,三息,这是十几条人命能拖延的最长时间,血水漫出了船沿,另一艘画舫上目睹了惨剧的人们急催着船工划船逃命。
“殿下,快跳下去!”独眼护卫催促寿王。
红衣女这边已经没了动静,最后一个护卫被她单手提在半空,五指深深抓入脖颈,鲜血渗入喉管后不停咯出,濒死的他仰望夜空,先是肌肉组织撕裂的声音,再是骨节脱开的声音,充满血丝的两眼渐渐失去了生机。
红衣女丢掉尸体,原来她赤着双脚,这时候踩着粘稠鲜血一步步走向寿王,两方人相隔只剩阁楼。
眼看张不良划着小船来到画舫之下,独眼护卫再也顾不得尊卑直接将寿王推入湖中,接着两人互相点了点头,独眼护卫竖盾执刀直冲向红衣女。
红衣女笑声如妖,右脚蓦地蹬裂木板,整个身形如彗星袭月般直闪向独眼护卫。
两人在阁楼内相遇,雷光大作,护在身前的盾牌直接被五指抓入,一把扯飞,独眼护卫拼尽全力劈出一刀,势大力沉可卸马首,红衣女正要出手,却见他猛然收力,身子一侧。
一支箭贴着独眼护卫的胸膛掠过,直接没入红衣女的喉下三寸!
这一箭若是早了,独眼护卫后背就要中箭,若是晚了,红衣女绝对可以躲过,所以两人配合的恰到好处,不得不说这一箭的精妙。
红衣女被这一箭带退一步,箭杆上的尾羽还在震颤,独眼护卫大喜过望,没想到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老二,你这一箭不愧是三十年的功夫!”独眼护卫面朝着兄弟大赞,却不知红衣女依然仰天而立,突然抬起右手抓住了箭杆,直接拔出!
看到反常的老二两眼惊惧,独眼护卫也意识到了不妙,反手就一刀横砍而去,却被红衣女一把抓住手腕,下一瞬右臂直接被卸,绽出一团血花。
断臂之痛还没通过神经传来,左臂又被卸了,这时候他才来得及吼出痛苦。
可能是红衣女觉得叫声难听,右手一把按住独眼护卫的胸口,暴力将他砸向地面,“嘭——”的一声,人是戛然不叫了,嵌在了木板间,胸口也塌陷了。
红衣女抓起独眼护卫的长发,拖着他继续前行,站在船尾的老二想拉弓,却发现全身无力,想逃,又双腿灌铅,人已经恐惧到了极限。
“你……你不是人!”
红衣女笑而不答,一步一步走到船尾,就那么戏谑的看着他,不杀他,却比杀了他还让他害怕。
站在了船舷边上,红衣女俯视下方的小船,拽起手中的尸体,在半空右手抓住它的腹部,随后将它如炮弹般砸向小船。
“跳船走!”
张不良紧迫之下连殿下两字都来不及喊了,小船应声被砸沉,但有湖水的卸力并没有损毁,寿王却掉入水中,转眼被水浪卷走。
方才放走秦无阳后,他原本可以走,但内心深处还是选择了救寿王,因为这里是升平坊,是他的管辖之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然他也存了私心,若能救下寿王,便可为兄弟求一条生路。
小船重新浮起,红衣女也从天降落,自她落船之际,船身在激浪中变得稳如磐石,长发舞动,张不良也被这张脸摄去了一魂二魄。
他拔刀迎敌,因为瀚海军十一团遇敌只有两字:不退!
刀锋辟雨,张不良一刀欺近,刀尖擦脸而过扑了空。
红衣女并没有别的动作,一刀不中的张不良急忙收刀后撤。
天空狂雷大作,画舫上的老二,这时候才从恐惧中回神,双膝跪地,眼眶迸出干泪,竟然哭了起来。
小船上双方僵持,张不良诧异的望着红衣女,后者的神情十分失常,虽不明所以,但他想趁机抢上去来个一刀,不料红衣女两眼瞳孔瞬间变得血红。
张不良并不知道,他已经被读心了。
“你跟秦时长胤是什么关系?”红衣女竟然说话了,神色再无刚才杀人时的戏谑,反而变得像被人抛弃了一般,幽怨嗔怒。
张不良根本不识什么秦时长胤,将刀横在身前神情紧绷。
红衣女释然一笑,自我安慰道:“不管什么关系,杀了便是。”
红衣飘动,张不良生死间奋力挥刀,锋利横刀却被她徒手抓住,五指欺刃未断,他被这怪异画面震惊,却没注意到另一只手袭来,五指透胸而入。
刹那间的感受,犹如五柄短刀插入心口,心脏所连血管被尽数搅断。
“要死了么?”
张不良重重地往后倒下,而红衣女明显还未泄愤,扑上来一掌就要按碎他的头,似乎看到他的眼就要想起某个人来。
张不良微微一笑,无牵无挂死又何妨,可就在手掌近在头顶时,一道雷裂空轰下,顿时满目雷光!
……
“嘭,嘭,嘭。”
一阵敲门声响起,张不良猛然睁开双眼,急忙拉开内衣看向自己的心口,才发现刚才竟然是梦!
贴身的衣衫已经湿透,他坐在床沿回了回神,突然屏住了呼吸,幡然醒悟刚才不是梦,应该是之前的记忆!
也就是说,昨日在水桶中窒息时,所浮现的画面也是记忆!原来那个脖子上有疤的就是秦无阳,而湖面发生的一切,正是寿王遇刺的案发现场!
敲门声响了几声后没了动静,张不良走出去打开门,赫然在目的是个背身站着的道士,破袍子破布鞋,寒风瑟瑟下光着腿,小腿肚上还贴了个狗皮膏。
道士转过身来,一见张不良直接灿烂地喊了声师弟。
阳光刺目,而且不是披头散发,看着干净整洁的道士头,张不良终于认出道:“师兄!”
打完招呼,张不良目光就移向师兄的裆部,看他两腿还是岔着,想必自己走后的那几日还是不堪回首。
绣衣卫办事也就那样啊,隔了一天才把人从牢里捞出来。
“师弟,不是跟你说了,咱在长安还是有几分薄面,我点一根香,那也是万年县半边天呐。”看来师兄并不知情是被杨钊捞出来的。
张不良暗叹一口气,虽此师兄非彼师兄,但吹牛的毛病真是一毛一样。
两人都空着肚皮,师兄这就拽着张不良说要请顿好的,说巧不巧就到了升平坊,在榭湖边找了个面店,看牌面还有点大,门口也停了不少马车。
“师弟,有个道道可能你有所不知。”师兄并不急着进店,指着眼前巨大的湖面:“晚上这里开满画舫,大老爷们夜夜笙歌,时辰一过宵禁回不了家,只好在画舫上震船过夜,那么醒来后头等大事是什么?”
“吃早食?”张不良嘴上抢答,两眼却望着湖面,回想起记忆中的场景。
师兄满意地点点头,再搂着张不良的肩膀转回面馆前,“这家面馆,是榭湖边最有名的,但这些大老爷们人傻银子多,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面!”
张不良没搭话,扭头还是望着榭湖,对岸是高耸的平原,正是长安地势最高的乐游原。
“走!”师兄一声令下,搂着张不良杀向不远处的小面摊。
“老鹊儿,多日不见,气色可不大好。”
面摊老板跟师兄很熟,但当着张不良一点也不给面,直奔主题道:“算上今日两碗那可得有欠十碗了?”
师兄潇洒一笑来掩饰尴尬,正要说句场面话,却听面摊老板话锋一转:“面钱就算了,你帮我新出生的儿子取个名可好?”
“好说好说。”师兄说完一把拉住老板,补了一句:“这位是我师弟,你给他加双份荤子。”
“两碗都双份!”老板倒也大气。
不一会儿,盖着卤子荤子的大碗面端了出来,师兄吃前两手掐了个道诀,振振有词之后直接开吃,看得出已经多日不近油荤,但吃的还是十分雅致仙风。
“师兄,你是怎么被关进去的?”
看着师兄瘦巴巴的身板,张不良夹了些荤子给师兄,所谓荤子就是一些牛肉牛筋牛蹄之类的。
师兄看着张不良夹过来的荤子,眼中流露温暖,夹起一筷面晾着,说道:“师兄在昭国坊摆了个摊子,给人看相算命,平日都是中午出摊,可那日赶了个早,就坏事了。”
“看卦这个事,确实得是中午,早晚不吉利。”张不良闲扯一句。
师兄倒是目露佩服,觉得这个师弟有点道行,这里面可是有大玄机,寻常人等岂能懂?
“那日一早碰到个和尚,道士见和尚本就晦气,哪知这和尚反倒嫌见我晦气,于是大吵起来,吵到最后老秃驴还骂上了我们龙虎山,说我们龙虎山出了个祸国的叛徒!”
“他嬢(niang)的,有道是盛世秃驴烧香敛客,乱世道士背剑下山,这老秃驴胆敢欺我龙虎山,我直接把老秃驴摁在地上吃马粪,扒了他裤子!”
“哪知这老秃驴与京兆府尹相熟,就给我扣了勾连反贼之罪,把我关进了万年县的大牢。”
师兄说完嗦起面来,张不良倒好奇这龙虎山的反贼是谁,就追问起来,只见师兄朝天拱手,念出三字:
张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