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亭火烧如莲,绽放在一片祈天灯之下,画面震撼。
在朱雀大街南边的尽头,一辆寻常马车正要穿过南大门明德门,因为今夜隆元节全城不宵禁,所以此门在监门卫和骁卫的镇守下大开,但不凑巧的是兴庆宫火起,警觉的守门郎将速速下令关门。
不管是兴庆宫凑巧失火还是另有大事发生,此时紧闭城门当是万无一失,可这样就苦了这辆马车,驾车的正是伴读元真。
元真也回望了眼兴庆宫,可惜离的太远又有太多阻隔,根本瞧不见城墙上士兵口中的起火,不得不跳下马车向监门卫们恳求通融,可对方根本不买账,还拔刀喝退了元真。
这时候寿王也下了马车,他乔装成了普通商贾,朝某位队正叉手小声道:“上官莫怪,下人粗鄙不懂规矩。”
寿王说着掏出一大块银铤,悄悄塞给了这位队正。
有银子的地方当然就有面子,这监门卫队正塞好银铤后面色宽和了许多,说道:“等一会事情有了眉目,马上让你们出城。”
“上官,来不及啊!”寿王脸色顿时急了起来,赶忙道出原委,“我老母在城外的曲灵镇就医,方才传来口信怕是要咽气了,我得赶去见最后一面呐!”
寿王说得情真意切,两行清泪这就划过脸庞,马上又叉手求道:“上官,我给你跪下了!”
这队正的良心倒也热乎,赶忙托住作势下跪的寿王,然后摸着腰间的银铤实诚道:“我去替你说说。”
队正正要转身,却被寿王一把拉住,然后手里又被塞了一块银铤。
“草民也姓张,家住修行坊庙街,能不能见老母最后一面就仰仗上官了!往后上官就是草民的家兄!”
元真在一旁看得真切,他万万没想到寿王也会演戏,只见这队正这回把银铤塞进了胸甲内,跟寿王细语两句就奔着远处的郎将去了。
结果没有让元真失望,队正亲自为马车开道,又亲自送他们出了城。
直到离开明德门百步之远,元真才向车厢内的寿王问道:“殿下,那队正已经贪了银铤,这第二块不该交给那郎将通融?”
寿王一时笑而不语,论才识元真当得起伴读之职,可论起官场的那本经元真就差远了,他解惑道:“若你是那郎将,有人出城塞银铤,你该不该防范?”
元真果然一点不通,既然银铤给郎将要起疑,如此说来给那队正不也同理?
寿王知元真所想,继续说道:“两个银铤,都抵上一个小小队正两年俸禄了,天黑光暗,谁能查到多放了一辆马车?放走的又是谁,而我看到了他木牌上的名字,特意提示他我也姓张,这队正跟郎将谎称我是他的族弟,就凭这层关系那郎将哪生的出防范之心?”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元真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认识。
此际马车已经顺着官道愈行愈远,飞雪渐大,路上还有不少奔赴长安的外乡客,寿王今夜轻装出长安,却是打算再也不回这座城市了,从今往后这世上将多出一个平凡之人。
元真驱着马,两人连去哪都没打算好,只想着离长安越远越好,只要过了秦岭,江南数地任凭君去。
可惜还未见秦岭的轮廓,就被一队人追上!
他们穿着绣衣卫的金花黑服,佩的却不是绣衣卫的制刀,这时候丢掉了脸上的虎面,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看来这一路他们追的很急。
元真摸出了车板下的长剑,这些人的模样根本不可能是绣衣卫,个个杀机毕露。
“元真,看样子咱们逃不出长安了。”寿王推开车厢门,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南边。
“驾!”元真猛然催马,折了个弯冲向东面的野地,这里地势平坦恰好有条岔路。
其实马车根本跑不过他们,元真只是不愿放弃任何的机会。
果不其然,在奔出两里地后,这些杀手终于再次包抄,其实他们早就可以追上了,无非是想离官道远些。
“寿王殿下,真武让我等再问三句话。”领头的杀手一柄重剑挂在马上,颧骨奇突,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
元真终于弃了逃跑的念头,抱剑而立,寿王想走出车厢,却被元真拦下。
“殿下愿不愿回去?”领头人问出第一句。
寿王不答,却也算是答了。
“殿下愿不愿回去?”这是第二句。
寿王依然不答,看来去意已决。
“殿下愿不愿回去?”同样的第三句,却已经暗含杀意。
抱剑的元真愕然,难道真武要对寿王下毒手?若非寿王,谁能在他们谋逆后接管李唐江山?
寿王之所以要逃出长安,就想绝了武孽的谋逆之心,毕竟他是唯一的李武之后!
寿王自始至终不答,场面发窒,就在这时,夜空中一支烟火划空而过。
元真虽不识,但也料定这不是寻常烟火,而且他注意到眼前这些杀手们神情皆有惊色。
“殿下,那就送你上路了。”领头人明显急了,这就翻身落马,那柄重剑也被踢上前来,他落地时正好接过,拖着就朝马车杀来。
元真也拔出长剑,一同出鞘的还有他的浩然正气,他不敢迎上去,因为其余杀手也跳马而来,他必须守住车厢!
领头人蓦地吸气,宏大如鲸,似乎整片空间内的气都被吸了去,全场无一不被震慑,此等气机绝非普通高手,定是那跃过剑道龙门的绝顶之辈!
再看他拖着的重剑,剑身两刃锻满梅花,连他握剑的右手手背上也刺着一大朵梅花。
“瞾卫!”元真此时心中了然。
就在元真闪过这个念头的当口,领头人爆发出体内真炁,踏地后腾在半空掠向元真,重剑凝出剑气横斩而过。
这是要把元真拦腰斩断,再把车厢内的寿王枭首!
好在元真仰身架桥,再反握凝出剑气的长剑曲臂格挡,以四两拨千斤之巧劲挡住了这一剑,送它斜向上横斩而去,虽同样削去了车厢顶,但里面的寿王有惊无险。
反观元真,长剑无碍,可他的右臂被肆虐的剑气撕烂大片。
才堪一剑,后面的七八个杀手又扑了上来,他们直朝寿王杀去,不容有片刻喘息的元真出剑护主,剑光映月,剑气切开片片飞雪,区区书生竟以一人之剑轮番接下所有杀招,剑剑至臻,可握剑的右臂已经快暴血至残。
“不愧是裴旻的弟子!”领头人面上惺惺相惜,手上却灌炁入剑,猝然发力袭杀而去,大喝:“可惜不是裴旻!”
剑道旦登楼顶,招式也就返璞归真,他这一剑直冲元真而去,连个剑花都无需,元真若不接,那便是寿王死!
“不退!”元真心中默念,换成左手仗剑迎上。
以剑对剑,以气破气。
我有一剑黄河!
元真使出的正是那日在搫风谷对拼白衣重瞳的一剑,多日之隔,眼下这一剑黄河更上了一层楼。
可惜他面对的是曾经的瞾卫四剑之一,只是凶名早已没于江湖!
两剑相拼,是元真的长剑崩断了半截,人也被一掌轰退,独留寿王陷于必死之地。
领头人侧过脸警惕地看了眼身后,接着挥剑就要杀了寿王,可惜全场还是低估了书生的义气,断剑先至,接着书生以不惜耗损气机的方式凶猛落回,一把抓住寿王的后领,将其扯向往后。
手中无剑,气机已残,此时并无他,只求死在寿王前头!
元真已坦然赴死,不出所料下一瞬就会刀剑贯体身首异处,这些杀手倒被他生死置之度外的气魄折服,好在老天并不急着教他死,远处有马蹄声呼啸传来,转眼一票人马急闪而至。
“拦住他们!”领头人下令,这些杀手齐刷刷迎了上去。
来的同样金花黑服,皆覆以虎面,腰间挎着制式横刀,这才是真正的绣衣卫!
弩箭在半空穿梭,转眼刀剑相击,两拨人死战一处。反观元真这里,他当然弃了赴死的念头,可手中无剑哪还有一战之力,只能且战且退死死护住寿王。
“大胆武孽!”
一女子断喝传来,声如仙音,暗夜飞雪下是个穿白底红锦华服的女子,发饰素雅,大有天然去雕琢的意味,长发下容颜惊世,可生的妩媚却冷若冰霜,最特别的是她的下唇,中间有一抹红,这等如仙气质不该是皇宫中人,却偏偏是李家的血脉,大唐的寿阳公主!
她还有一个身份,绣衣卫千虎!
声至剑来,这柄古剑携长音如龙吟,通体锻以龙鳞,领头人一眼认出,惊叹:“龙元剑!”
此剑本名龙渊,乃是高祖李渊的佩剑,因避讳遂改名龙元,是当世一等一的名剑。
寿阳两眸映着月光,脸色冷然,不废一言提剑就狂追三十六剑,看在寿王眼里只觉眼花缭乱,而在同为剑修的元真眼里,招招缥缈如仙。
领头人看似落在下风,其实多半是在探寿阳的底,毕竟面对的是大唐“剑痴”,幼年时才握剑就曾让裴旻大赞不凡。
元真已经自叹不如,因为他能以剑切雪,却做不到狂出三十六剑却不伤飞雪分毫!
领头人发出冷笑,说道:“大唐‘剑痴’也不过如此,敢跟我比狂,长安真是忘了‘剑狂’的名号!”
“剑狂”鲸吸起剑,剑身上的剑气竟然暴动变形,整个人如发狂的犀牛冲向“剑痴”。
你下帖三十六剑,我便狂出七十二剑,重剑荡空犁地,寿阳虽面色不惧,可龙元剑已经落了下风。
此次出城相救都是听了北鸾的安排,她算定了寿王的去向,也算定武孽会痛下杀手,可以目前的局势来看,寿阳顿感灰心。
“北鸾,你算错了。”寿阳心中感叹。
她其实并不在乎寿王的生死,甚至连自己会死于剑下也无妨,但若是此事不成牵连长安,牵连大唐江山永祚,她便有愧于手中的这柄龙元剑!
“破!”
“剑狂”终于破开了寿阳的中门,可正要令其香消云陨时,一个身影横在了他面前。
还是这个书生!
元真虽是风中残烛,可此时全身拔出的是可灭神魔的气势,因为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寿阳!
寿阳虽不识寿王府的伴读,可寿王府的伴读对她却是一往情深。
元真以指为剑,挡下了“剑狂”的两剑,再夹起袖内藏着的那半截剑,直送向“剑狂”的面门!
“剑狂”急退,手中重剑还在嗡嗡震颤,正是被元真的剑指所点,不得不拄剑入地这才消了余震。
元真不敢回望,还红了脸颊,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去死!”
有两名杀手脱出混战杀向这里,首当其冲便是元真,可他面庞恬静,心中只存了对瀚海军十一团所有袍泽的愧疚,因为今夜他将背信弃义,不能好好活着了。
往后也不用再苦悟什么叫愚剑不开了。
因为寿阳叫我去死。
面对岿然不动的元真,杀手提刀捅穿了元真的腰腹。
寿阳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