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牢,换上了不良帅的官衣官靴,张不良被大理寺官差们直接带离了万年县公廨。
这是张不良穿越时空第一次亲眼目睹大理寺官差,青服横刀蹀躞带,翻领上绣以白莲,以喻出淤泥而不染,是为大理寺之清正,缉天下诸恶。
两队官差骑马在前,扣押张不良的马车在后,一行人往北穿过外城的坊市,进入了由金吾卫、监门卫和骁卫一同护卫的皇城,这里是大唐的政治心脏,三省六部,御史台,五监九寺,皆在皇城。
来到森严的大理寺衙署,虽然没有上镣铐,还穿着官衣,但张不良同嫌犯是一个级别,被带刀的官差一路押进了一间刑房。
又要重复一次刑房经历么?张不良扫视刑房,这里可比万年县公廨的刑房要大得多,用刑器物也更齐全,本以为空无一人,却见最里面正端坐着一人。
头戴乌纱官帽,束一头银发,一张脸却俊秀年轻,绯红翻领官袍,衣襟绣金线徽纹,腰间蹀躞带镂金,腰后横挎一刀,腰板挺直好生官威。
这人有超脱年纪的老练,用四个字形容便是年少有成,再加四个字便是非同寻常。
他见张不良来了,咧嘴一笑:“万年县不良帅张不良,在下大理寺少卿,裴少卿。”
这位大理寺少卿笑得惺惺相惜,毕竟放眼全长安城,官职与本名相同的,怕是找不出第三个人了。
官差们正欲退下,裴少卿吩咐了一句:“把门关上,别让人找上这来。”
“喏。”他们有些不解,但也不好多问,这就退走关上了门。
刑房内只剩两人,裴少卿起身走向旁边的桌子,从上面拿起一卷黄纸,接着眉头一皱,伸手把桌面上的两支毛笔摆正,正要满意离开,眉头又是一皱,又把烛台上的蜡烛扶正。
做完这些他才回到了原先的坐位,一口气扫完黄纸上的内容,随后卷起它,两手往身后一搁,正好搁在背后横挎的那柄长刀上,这样的佩刀方式还真少见,按网文的设定一般只有高手才玩。
张不良全程安静站着,虽不知这少卿在大理寺是何等官位,可单凭这身行头,外加这非同一般的佩刀,怎么也该是长安城的一号人物了。
“我在这里等你,只为两件事。”裴少卿与张不良对视,两眼的气势仿佛要看透了张不良,“第一件事,凉王为何要为你作保?你跟凉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凉王是素有爱惜麾下将士的美名,可你只是瀚海军十一团的一个队正。不过在还没见你之前,我已经想明白了,其实这事说重要也不重要,因为我信凉王,所以凉王作保的人,绝对不会是我们大理寺感兴趣的人,只要捋清楚这一点就够了。”
“队正?”张不良只知自己是不良帅,原来之前还有个军人身份,莫非从军的时候救过凉王,所以凉王才出面担保?
裴少卿又是咧嘴一笑:“看来你是真的失忆了。”
“你真的不记得寿王遇刺那晚的经过了?”
裴少卿把身子俯上前,他问完这句话就死死盯住张不良的脸庞,但凡眼神或者脸色有任何细微的变化,这位大理寺少卿就会明察秋毫。
张不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当晚在榭湖,除了你和寿王,没有一个活着的证人了,所以如果你失忆了,你就会很危险。”裴少卿举起了右手上的那卷黄纸,“这份注色,应该是他们伪造的,就是为了让你合理成为刺杀寿王的那个人。他们为什么要诬陷你?因为一个现成的刺客,总比一个消失的刺客更有说服力。这么说来,你的命可真不值钱啊,当然啊,在长安,你这样的人命,确实不值钱。”
“全长安城都在怀疑他们,现在他们的寿王也遭人刺杀,他们也成了受害者,多好的一次机会洗脱自己,所以你不得不死啊。”
“他们是谁?”张不良问道。
“就算你知道他们是谁,也是你得罪不起的人。”裴少卿起身用烛火将手里的注色点燃,看着它慢慢被烧成灰,反问道:“你敢得罪么?你怕死么?”
张不良不经思考,脱口说出一句:“我想好好活着。”
是啊,好好活着有时候是那么的难,曾经的他,作为一个仆街作者一事无成,每天还要吃三十二颗药,一针针的干扰素摧毁着他的生命力,最后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还有什么能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裴少卿望着眼前这位苟活在长安底层的不良帅,这样的回答算不得失望,他误解成是张不良从军的这些年被战场上的死人吓破了胆,如今又被长安城的位高者们碾碎了气性,胆小怕事倒也无可厚非。但他立即又否了这样的误会,因为他从张不良的眼中看不到这些。
“这长安城就像一只凶兽,要么被它吞食,要么就让自己变得跟它一样,这样才能活在这里,没得选。”裴少卿说着自己一路人生经历后的肺腑之言。
两个大男人各自有感而发,叹息之余裴少卿又切回了正题,说道:“不过你对他们来说已经没用了,你该谢谢我,因为我替他们找到了真正的刺客。”
张不良瞬间涌上脱罪的轻松感,可刹那之后又意识到了什么,结合对京兆府校尉的读心,他谨慎道:“我的事应该没这么简单,不然我也不该站在这里了。”
裴少卿听完大笑起来,眼神中流露出佩服之色,他与张不良擦肩而过,一手按向刀柄,背对之下展露出官服后面的白莲,说道:“这个刺客,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一定认得,因为他同样来自瀚海军十一团,是你的生死兄弟。”
“所以我又可能是共犯了?”张不良无语,终于明白京兆府校尉所指了。
裴少卿改按刀为握刀,神情一滞,沉声道:“你们瀚海军,承的是北凉的一脉义气,为了兄弟,自己的命哪会值钱?连王法都没有了吧?”
裴少卿的语气,似乎还带着一股向往,他随即神情一松,松开了握刀之手,抬起来拍了拍脖颈,咧嘴叹道:“你可知,这几日长安城因为你们两个,各方势力动用了多少人力,彻查了多少消息,传递了多少消息?”
“你又可知,凉王向圣人以何作保?”
“作保的是北庭都护一职,而太子很想要这个北庭都护,以此来施展他的《府兵进将制》,为大唐社稷造福,所以追随太子的人一会要主持三司会审,他们会迫切希望你是共犯,凉王就要拱手让出北庭都护。”
“另外,全长安都知道,我裴少卿是太子的人。”
言及于此,裴少卿转过身来,望着张不良的背影,咧嘴笑得意味深长。
刑房寂静无声,只剩烛火烧化的蜡油“哧啦”滴落,良久之后张不良平静说道:“如果你真的为太子做事,我同样也不该站在这里了。”
裴少卿笑意不减,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万年县不良帅有趣了,他忽然挺直身板,神色无比自豪:“别人或许会做一些有所违背之事,但你千万别曲解了太子,在我心目中的太子,绝对不会徇私舞弊!而我,太子虽于我有提携之恩,但我裴少卿一生最重一个‘正’字,不会错判任何一个案子,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所有案子我不允许有任何错假纰漏!”
“你那是强迫症。”张不良没好气的调侃道,话说刚才裴少卿又整毛笔,又扶蜡烛,他已经有所怀疑了。此时他与裴少卿毫无生分之感,甚至于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想过读心,人心复杂,人的眼睛却很难藏掩。
虽然张不良说得很轻,但四下安静,这话还是被沉浸在浩然正气中的裴少卿听了去,不禁诧异道:“强迫症?”
张不良转过身来,面朝裴少卿反而追问道:“你是不是明明关了门,但还要确认几次,手要洗了再洗?一次又一次的往回走?十分害怕一些事的发生?”
裴少卿一脸懵,又一脸震惊。
“这就是强迫症。”张不良对一个古代人科普起了现代医学,“我也有这该死的强迫症,归根结底是我们太想做好每件事。”
强迫症的痛苦,正常人很难理解。
细细揣摩之下,裴少卿满脸浮现出见到同道中人的欣喜,也有对自己这种痛苦行为的释然,作为上官,他竟然率真地朝张不良叉手行礼,郑重一声:“受教了。”
张不良也现学现用叉手回礼,认真道一声:“谢了!”
“不用谢我!”裴少卿托起张不良的手,“我所为的第二件事,就是不希望那些人为了一个北庭都护,错判于你,以至于牵连太子,抹黑太子,又让凉王无辜失去北庭都护,当然,也不希望这个案子歪曲收场。”
裴少卿看了眼燃去的蜡烛,利落转身,一边朝刑房大门走去,一边说道:“拖延的时间应该够了,跟我去趟鬼门关吧,你能不能脱罪,就全指望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