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金楼三楼的南面隔间,这里可以远眺整个万年县,新昌坊的乐游原和进昌坊的大雁塔一览无余。
上官念翘领了汝阳王的吩咐把永王带去雅间休憩,经此一闹他也没颜面继续主持诗斗大会了,但是皇子的颜面还是要呵护,反观大堂内的诗人们也可尽兴斗诗了,张不良三人则被管事带到了三楼这隔间。
“元七兄,方才跟你说话的是谁?”张不良询问道。
“他叫岑参。”孁儿争先回答道,她当时虽然没理会这人,但说的话还是听进了。
“这岑兄是来长安科考的,前些时日我在寿王那里看到过他的干谒,才华横溢,性情洒脱,他若参加科考必能进士及第。”元真对这岑参一通褒奖。
张不良伸手入果盘,摘了小串西域提子递给孁儿,自己又抓了把花生剥了起来,笑道:“有道是文人相轻,元榜眼瞧你这胸襟。”
元真笑着摇头,随后望向了栏外,想他因为出生,就算拿到了榜眼又如何?而岑参却不同,以他的家世只要进士及第,往后官途坦荡。
从古至今,天下还是士族的天下。
“只是可惜了。”元真忽然叹道。
张不良和孁儿不知何谓,专心听元真娓娓道来。
“可惜岑兄方才做了个决定,他说听了狼兄你的《发客游》,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所以他想弃了功名去塞外军旅历练一番,看看那雄壮山河,经历那铁甲砺沙。”
“那不可惜。”张不良微微一笑,他倒是有相反的看法,“功名是虚的,人就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比如我,有了这两百金铤,要是做个简简单单的不良帅多好,有元七兄你在,有孁儿在,有酒喝,有水煮鱼吃,就好了。”
“好常来这平康坊喝花酒了。”孁儿不出意外地顶撞道。
“喝花酒那就不带上你了。”张不良调侃道。
“狼兄,你一首诗文价值两百金,前后都无人能及了。”元真赞道,这在长安确实是一首天价诗了,又感慨道:“在北庭的那会还未见你作诗。”
“那是当然!”张不良微微一笑,悄悄地说道:“我是在新昌坊绣衣卫的四库纸坊淘了本旧书,里面写了好些诗文,我挑了几首背下罢了。”
“难怪。”单纯元真信以为真。
“是难怪了。”孁儿的表情与元真不同,那是妥妥的鄙视。
“元七兄。”张不良突然将身子倒向元真,一脸正色道:“你有没有觉得,汝阳王太关照我了?”
对于这个问题元真也认真思虑起来,他倒并没有张不良那般猜忌,只道:“汝阳王平素与太子不睦,他想压一压永王自然就站在你这边,何况汝阳王本就是性情中人。”
张不良还是坚持己见,碎念道:“我总感觉你我今日来这万金楼也是个局。”
话音未落,上官念翘推门而入,挽着披帛仙气飘飘,一股体香也沁鼻而来,三人急忙起身相迎,听她笑歉道:“在永王那耽搁了一会,还望贵客见谅。”
张不良和元真急道无妨。
接着上官念翘又朝元真行大礼,致谢道:“多谢元大人那夜的救命之恩,若无大人及时赶到,我必遭歹人毒手了。”
元真赶忙去扶起上官念翘,但又不好有过多的男女授受,何况这好闻体香也太乱心神,急忙又后退一步脸上羞怯道:“萍水相逢,举手之劳罢了。”
这时候万金楼里的婢女们端着佳肴鱼贯而入,上官念翘招呼张不良和元真落座,原本按大唐的规矩,婢女是不可僭越落座的,可张不良却直教孁儿坐下。
上官念翘看在眼里立刻唤来婢女添上碗筷,笑道:“张帅可真心疼自家婢女,为她拿了曲水流觞里的酒,好在作诗一首惊艳全场,今日这诗斗大会,张帅的这首《发客游》必是拔得头筹。”
“也多亏了上官掌柜和汝阳王解围。”张不良携元真和孁儿提杯答谢。
“不用叫得那么生分,往后喊我一声念娘便是。”上官念翘饮完一杯后说道。
张不良自从上官念翘进来后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此刻这种感觉愈发明显,因为上官念翘的双眸痴痴地落在元真的脸上,那点情愫明眼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有道是男人的嘴最会说谎,女人的眼睛最不会说谎,看来汝阳王的女人真的看上穷书生了,话说以元真的长相,再加上背剑时的气质,还真像那浪迹江湖的侠客。
“元大人是天宝二年的榜眼进士,何不下楼赋诗几首?”
元真立马汗颜道:“在下只是读了些文章,作诗属实不善。”
“元大人的剑法也高绝。”上官念翘又赞道。
元真不敢看她的倾城笑靥,避着目光又老实答道:“念——娘过誉了。”
这读书人从未混迹过酒肆花楼,所以对这种称呼好生为难,惹得上官念翘掩嘴轻笑。
这等场合,张不良给孁儿夹了些菜,以缓解做灯笼的尴尬,上官念翘也赶忙催着元真尝一尝万金楼的佳肴,可就算元真在拘谨品尝,上官念翘依然是深情望着他。
“要不我俩走?”这是张不良此时内心的独白。
其实不止张不良尴尬,同样孁儿也早早发现了端倪,她赶忙不忘婢女的身份,快速吃了一些垫肚,起身答谢后退到了一边,这样就丢下张不良孤身一人夹在两人中间了。
“元大人,为答谢救命之恩,不如提些要求,只要念娘能做到,全部应允。”上官念翘终于说到了今日邀请的主题。
“这……”元真脑中一阵纠结,自己无欲无求何来要求,但要是不提个要求,又枉费人家的一片好意,也是不给人家还人情的机会。
“那个,不如这样。”张不良终于插上话了。
元真霎时投来感激目光,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兄弟解围,只听张不良说道:“我有件事不知道念娘可否帮忙,我的师兄在桃花楼里赎了一个叫妙瞳的女子,可前些时日我去桃花楼里打听却无果,不知以万金楼在平康坊的交际,可否求证这件事的详情?”
“就有劳念娘打听下此事,算是还了在下的人情。”元真说完长舒一口气。
没想到万金楼掌柜的一个允诺,只需要做这么一件小事,上官念翘美眸流转,几乎看尽了世上男人的她,竟对眼前这个书生情愫渐深。
“平康坊里那些下曲的姑娘,楼里都会胡乱按个花名,命比纸薄,同个花名月内可换数人,这妙瞳或许还是卖身前的真名,不过此事不难。”
上官念翘说罢就唤进管事,交待了几句,然后自信道:“一炷香内必有结果。”
趁这间隙张不良果断起身透透气,孁儿静悄悄来到身边,又静悄悄地说道:“你俩可真是艳福不浅,前有咸直公主看上你,后有这万金楼掌柜看上你的元七兄。”
“我倒觉得元七兄可以考虑考虑。”张不良认真道。
“那你怎么不考虑考虑咸直公主。”孁儿立马给张不良挖坑。
“那能一样么。”
“对,不一样,你跟咸直公主是皮肉之欢,憋死你。”孁儿一时图个嘴快,但说完想起那夜在车厢里的一幕,心里生了几分歉意。
哪知张不良另有所想,叹息道:“药丸师兄只给了我一颗,下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放心吧,咸直公主男人多得是,没准过些时日就把你忘了。”孁儿安慰道。
果然没过多久,那管事便折返了回来,在上官念翘的示意下述说道:“桃花楼里确实有个叫妙瞳的姑娘,是被一个道士赎了身,可这妙瞳早有情郎,而且早就攒了银两赎身,按楼里的姑娘说,她就是故意要骗那道士赎身,好留着银两与情郎私奔,那位道士怕是人才两空,不过听说当晚楼里就失了赎身的银两。”
听管事说到这里,张不良已经对上了所有细节,难怪起初在敦化坊撞见师兄时他的神色忧伤,难怪他非要三百两银子,难怪后来听姚汝能说师兄在赌坊输钱,钱确实是拿去赎人了,可后面又从桃花楼里拿了出来。
那或许师兄真的已经被情所伤,所以不辞而别离开长安了。
管事在退走前跟主子耳语了几句,上官念翘为张不良和元真斟了斟酒,提杯谦道:“刚才下人说楼下的诗斗大会快结束了,念娘还需去操办诸事,还望两位大人见谅。”
“既然如此,不如我把该问的问了?”张不良微微一笑。
上官念翘露出并不意外的笑容,终于把美眸落向了张不良。
“今日汝阳王请我来,我想不止为了还寿王的人情吧?”
张不良此话一出,不止元真诧异,连远眺长安美景的孁儿也把目光收回,而上官念翘的笑意更浓了。
元真有些不解,今日是上官念翘请的自己,可按张不良的说法,汝阳王是算到了自己会携张不良一同来?那难道无论张不良有没有拿曲水流觞的酒杯,今日都要与永王闹出事端?
“那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上官念翘如是说道。
这话一听,元真瞬间明白,张不良确实猜对了,而事情也还真有那么复杂。
“有一份名单。”上官念翘说着从袖内掏出一个卷筒,双手递给了张不良,“挖心案搅乱朝局,而一切的开端是这一份名单,当右相的罪证浮出水面时,剑南道一些有识之士歃血为盟,罪证就在他们身上。”
“那右相现在已经知道我们来万金楼见你了。”张不良言下之意是,右相肯定也在找这份名单,等他们走出万金楼,周围就全是御史台的十察卫了。
上官念翘轻摇头,发髻上的步摇也跟着摇曳,她笑道:“那夜的杀手就是为了这份名单,但名单已经被右相拿去了,所以我才能从御史台回来。”
张不良微蹙眉头,他想不通这一点,右相在明知上官念翘知道名单的情况下,为何还放了她,真是因为汝阳王的面子么?
“终于有张帅想不到的了。”上官念翘打趣道,“这份名单是封在一件墨家的青铜轴中,我们找人重新打造了一件,所以我记下了名单,再把这青铜轴交给了右相,右相并不会怀疑名单泄露。”
“原来如此。”张不良总算明白了,不过他忽然嗅出了万金楼或者汝阳王的不简单。
上官念翘起身,双手行礼举在眉前,正声道:“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是为了大唐社稷,如今在世者尚有,还望绣衣卫和大理寺勠力保护,也希望能让右相的罪证摊开在圣人面前!”
……
三人由万金楼的马车送到了南隅,再把两箱金铤抬上了自己的马车,走在夕阳西下的天槐大街。
“元大人,你今日有些不值,他白白得了两百金铤,还打听了他那师兄的事,万金楼那边原来也只是借你办事。”孁儿吐槽道。
“无妨。”元真自然不会计较这些。
“我的就是元七兄的。”张不良驾着马,望着兴庆宫顶上的那片红霞,“其实元七兄的人情哪是还了,放心吧,人家念娘会记着的。”
“元大人,我看那念娘挺好的。”孁儿对元真并不生分。
“好是好,但身在长安,身在万金楼,怕会身不由己。”张不良直接扑了冷水,他并不怀疑上官念翘对元真的情愫,但她的身份注定会不简单。
张不良又微微一笑,道出一个小秘密:“不过咱们元七兄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谁?”孁儿好奇问道,爱八卦的女子心性从古至今都一样。
元真眼见了寿王府的大门,急忙跳下马车,匆忙道:“狼兄,就送到这吧。”
在低着头红着脸同孁儿行了一礼后,元真头也不回急遁而走。
张不良驾着马掉头,孁儿倒是来了兴趣,又向张不良追问道:“是谁?”
“反正比你腿长。”
“元大人哪会像你这般肤浅。”
“那比你好看。”
“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