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动静最大的是在宫里,圣人为咸直公主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葬礼,听说寿王悲恸至哭厥当场。
张不良还是去凉王府走了走,只敢在府前逗留,好在碰上了尉迟盖,听说齐烈脸上的伤已恢复大半,而凉王在御医的救治下也好了许多,现下只能在院子里小走几圈,就是馋酒馋的不行。
张不良又去了昭国坊,师兄的摊子经他打点留了下来,好些时日不曾去又积了不少灰。
除此之外,靖安司那边没有任何新的消息,长安始终蒙在阴暗之中,张不良隐隐觉得,隆元节注定会不太平。
这日,孁儿趁着张不良与姚汝能巡街,说是去大青龙寺买些香烛,可等孁儿走出不远,张不良也丢下姚汝能追了上去。
孁儿的确是往新昌坊去的,可到了乐游原却没有上入寺的石径,而是走野路往东面的城墙方向走去。那里古木参天,崖石嶙峋,孁儿手中挎着竹篮,却在古木崖间跳跃穿行,幸好张不良也已经可以做到。
现在的他,不仅对身体完全掌控,连刀法也登堂入室,与裴少卿力拼已经有四六之开。窥得这套刀法的裴少卿作过这两个结论,其一是对刀法的赞赏,相较他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怀疑这刀法也是源自剑法。其二是发现张不良本能中还使出了另外的刀法,裴少卿形容为飘逸入神,如登巍巍十八楼。
跟着孁儿到了一处谷地,先是一条河水横在眼前,它应该就是榭湖的入水,有一条藤桥连接到对面,那里有个破败了的尼姑庵,看火烧的痕迹应该有过某个故事。
越过尼姑庵就可见远处城墙上巡逻的士兵,这高七八丈的城墙属实雄伟,除了飞鸟谁可逾越。在城墙内还有一堵红墙,相比之下矮了好些可还是高耸,两墙隔出的正是夹城,供皇帝出宫远行。
孁儿走过年久失修的藤桥,下面的河面已经结冰,厚度不小,中央还冻着一条小船。
张不良不敢跟太近,果然又有两个身影从对面的尼姑庵中走出,都藏在披风里又隔得远,张不良根本辨不出身份,或许是孁儿所属势力的人,他们在这里隐秘见面是为何?
孁儿根本没发觉身后跟了一个人,她站在原地等这两个身影渐渐靠近。
“姐姐。”其中一个身影拨开帽兜,露出的这张脸绝对会让张不良震惊,因为就是咸直公主身边的那个侍女。
另一个身影张不良同样会震惊,此时的孁儿也如临大敌,因为披风下是一张蛟脸,正是挖心案的主凶蛟妖!
“姐姐,东西带来了?”这侍女与孁儿六七分相似,长得一张狐儿脸,此时满面欣喜。
孁儿点了点头,撩开盖住竹篮的布,里面是一个血布包裹的盒子,它正是整个事件的源头,右相的通敌罪证!
张不良有一句话的确说对了,他曾教杨钊去诓右相,通敌罪证在秦无阳手上,其实他真的说对了,罪证真的就在秦无阳手上,而且他竟然把它藏在了张不良家中,在神堂供桌下面!
孁儿没有任何犹豫就交出了罪证,妹妹狐儿脸两手接过,粗略一看后欣喜道:“找到了罪证,白巳就可以戴罪立功了,有救了。”
“我们的仇人我们会杀,往后你别插手了。”孁儿冷冷得朝蛟妖说道。
蛟妖白巳一言不发,孁儿顺着他的右臂望去,果然右手少了食指,按妹妹的说辞,是因为蛟妖杀了计划外的人,所以遭到了首领的追杀。
狐儿脸往地上一跪,将罪证放于一边,拜道:“谢谢姐姐。”
孁儿怎见得亲妹妹下跪,赶忙上前去扶,嘴上说着:“小离,你起来,跟我走吧。”
“好!”
狐儿脸小离满口答应,可在下一瞬眸中迸出凌厉寒光,全身暴涨杀气,一柄短刃直插向孁儿。
好在孁儿反应神速,脱开刀尖急急后撤,满脸的骇然!
方才一脸欣喜的小离此时面露憎恶,终于释放出了心底的魔,恨道:“白巳,杀了她!”
孁儿整个人如坠冰窖,失声道:“为什么?”
就连不知情的白巳也面露不解,相逢不久的至亲姐妹,为何转眼就要相恨相杀?只不过他只在乎小离,只要是小离开口要杀的人,他白巳谁都可以杀!
“你倒是忘了!”小离两眼如野兽般盯着孁儿,丝毫没有任何情感,“你为了最后活命的机会,你真的杀了我,杀了我!!!”
这是积压了十几年的恨,是如鲠在心的恨,山谷回荡着小离的恨声,歇斯底里,痛恨交加,而孁儿眼眶湿润,轻声呢喃着:“那时候,死了要比活着好。”
可惜小离根本听不到,她也不想再听任何解释,白巳也已经身形闪动,他的左手覆上了铁爪,直接朝孁儿袭来。
如果对面两人真下死手,孁儿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就算她的巨剑在手。
白巳的恐怖在于他的力量和速度,世上大多身体横练者形慢,身法敏捷者力弱,能同时拥有力量和速度,那么就不需要任何招式了。
有身影疾速掠过藤桥,张不良终于在孁儿撑不过时入场,拔出了唐刀,以雷霆横扫逼退了小离,再跟白巳过手数招,最后互捶一拳,两两分开。
“你来干什么!”孁儿骂道。
张不良俯身拄刀,嘴里咯出了血,白巳的拳头确实恐怖,不仅仅是力量,还有一股内力。
孁儿解释过,天下修行,内练为罡,外出为炁。通俗点说,就是身体横练的最高境界是练出内力,用兵器的话就是凝实成气。
反观白巳,其实他也意外张不良的拳力。
“我的婢女谁敢欺负!”张不良直起身子,体内朱雀之血躁动不安。
“白巳,带上他的人头,在真武面前就是大功一件!”小离说道。
“真武?”张不良思索分神,好陌生的名字。
白巳从头至尾都没吭半个字,他踩着蓬蓬积雪杀向张不良,小离则对上了孁儿,四人在山谷雪地中捉对厮杀
孁儿不忍心对自己的妹妹下死手,可白巳却是迫不及待想挖出张不良的心,仅仅过招十余,张不良就被白巳轰翻在地。
“你走!”孁儿追过来挡住白巳,但连她自己也仅是多撑一会而已。
“谁都别走了。”
山谷中响起人声,如达诸天的袅袅梵音,声响不高,却令在场的人直入心脾。
四周斜坡上的老林中有冬鸟飞出,人影在其间晃动,隐匿不现,唯有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黑色披风,真武面罩,左手拇指上戴着玉扳指,内蕴金龙。
小离和白巳眼见此人出现,顿时敛了气机俯首下跪,噤若寒蝉。
能让蛟妖如此卑微,张不良双眼死死盯着来人,如果猜的不错,他一定就是武孽之首!
“他嬢的没带烟丸!”
张不良暗自可惜,这里离内卫司只有两坊之隔,绣衣卫从夹城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不过这个念头存了一息就掐灭了。
既然是武孽之首,等杨钊赶来,自己的尸体怕是已经冻硬了。
这时小离眼眸发颤,头也不敢抬地说道:“真武,我们已经找到了罪证,还把张不良引来了,请真武原谅我们!”
真武转头看了眼地上的罪证,仅是应了声:“哦?”
小离不敢多言,十指紧张地抓入冰雪冻土,她跟白巳受制于眼前之人,除开他的势力恐怖,还因为白巳中了慢性蛊毒,若没有他的解药,就算离开了长安,也会死在逃亡的半路。
“没人能和我讨价还价,安心死吧。”真武伸出带着扳指的左手,握拳后横出拇指,再转手朝下。
随着他伸手做出动作,四周潜藏的那些黑影都冒了出来,有三个张不良十分眼熟,正是那刀客和双枪男,以及在胡姬楼交过手,能施展幻术的幻女。其余七八个就十分陌生了,又蒙着面或藏在披风下,这些人应该都是武孽的骨干。
小离心一横,快速冲向放在地上的罪证,抱着它朝真武威胁道:“快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毁了这罪证!”
四周的黑衣人在聚拢过来,真武发出笑声,面相小离说道:“你好好想想,今日之后,罪证在与不在,还重要么?”
小离停下了呼吸,好好想着真武的这句话,瞳孔开始散开,就算她真的毁了罪证,真武只稍对右相说罪证在他手上,就算是谎言,谁又能证明?
小离的呼吸滞了很久,可片刻之后瞳孔又开始缩起,也重新呼吸起来,好像有了应对。
“死吧。”真武丢下这句瞬身袭向小离。
白巳岂容真武下杀手,截过去阻止,却被真武单手挡下后一掌轰开。
小离急急逃离,真武张开右手直逼她的面门,落地的白巳双爪犁地想再截上去,却有个身影先他一步,从小离身侧掠过,两把短刃直刺向真武。
是孁儿护住了小离,可短刃扑空,真武身形鬼魅,一掌轰在孁儿胸口,霎时孁儿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半空咯出一口鲜血。
小离对孁儿的舍身相救没有丝毫感激,眸中冰冷,只对着白巳急道:“我们走!”
合围的黑衣人开始向小离和白巳截去,以他们之力这两人绝无可能逃出生天,白巳朝率先欺近的刀客和双枪男拼去,小离则一跃而下落到了河面。
河面结着厚冰,就算能破开也需要些时间,而这足够他们杀到小离面前,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同样落在冰面的白巳左臂举天,忽然气势大盛,臂上经脉虬起,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起,皮肉随之撕裂,绽血不止,他拼死轰向冰面,竟将身下这方厚冰轰碎!
小离和白巳陷入了冰冷河水,依稀可见他们顺流而来,双枪男一枪全力扎去,枪头却连冰层的一半都不及,只能溅出一片碎冰。
冰河的远处流入地下,谁敢追入?就算追入,在水里那也只是给白巳添一颗人头!
这些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为没能留下两人而羞愧。
“失算了。”真武自嘲一笑。
现在场内只剩张不良和孁儿,面对这么多高手,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刀来。”真武轻声一语,刀客听令把手里的燕翅刀抛个过来。
重刀刀尖入地,真武握起它,口里说着:“你们瀚海军不是不退嘛,我给你机会,要是你能在我手里撑过十招,我放你们走。”
张不良微微一笑,连孁儿都在他面前敌不过一招,自己这临时抱佛脚练出的刀法,够看么?
“怎么?不敢?”真武打量着自己手中的燕翅刀,“我有二十几年没有碰刀了。”
张不良伸手入怀,摸出绣衣卫直指的赤纹虎面,缓缓戴上。
戴上面具并不能让自己变强,但可以让自己的双眼透过面具更加专注前方,勇往直前!
拔出佩刀,张不良仰天闭眼,准备把自己完全交给身体,静神后睁眼朝真武杀去,第一刀直奔他的中门。
双脚步步前踏全然不退,手上唐刀神挡杀神,恰如神堂内那尊神像的魔相附体,管你是真武还是妖邪,吾已抱死志!
燕翅刀划开了张不良的胸口和右臂,此时的他全身皮肉发红发烫,可见白气升腾,刀意在步步破境,此时濒死七八刀,胜过平日千万刀。
可真武虽退却如闲庭信步,在第八招时一掌按在张不良胸口,下一瞬将他暴力轰退。
身形带起的风卷起孁儿的发丝,她满面悸动,就算观战的黑衣人都感受到刚才一掌的恐怖,一手拄刀一手撑地的张不良“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血还未融入血里,拥有朱雀之血的怪胎狂力再杀向真武。
真武弃了燕翅刀,双掌隔空接下张不良摧城一刀,刀身渐红,真武掌间浑厚内力一拧,整把唐刀霎时扭曲成麻花。
这就是云泥之别,他是真武,而张不良只是半妖的凡人。
伤口的鲜血染透了衣衫,大口呼吸的张不良弃刀,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至少自己拼过了。
他转过身,毫不顾忌随时会杀了他的真武,摘下赤纹虎面,嘴下全是鲜血,面朝着孁儿微微一笑。
“孁儿,看样子我们得死在了。”
真武却没有急着下杀手,似乎还沉浸在张不良的最后一刀。
孁儿满脸懊悔,她拿走罪证是为了救自己的妹妹,却没想到连累了张不良,两行清泪划过她的脸庞,她气道:“我跟你说过,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念你的情,你是你,我是——”
张不良深情望着孁儿不停说话,他笑得满心满肺,这一刻,他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而孁儿的话被真武打断,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他没来由仰天叹息道:“秦时长胤啊……”
“秦时长胤?”张不良被他的话戛然吸引,记忆也同时被翻开,他猛然记起朱雀在榭湖上杀他时也说出过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是谁了。”真武仰天笑着,他终于寻得张不良身份的答案了,难怪那么多人会出现在他的身边。
“我是谁?”
在张不良深陷这个问题时,真武及那些黑衣人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