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咸直公主府。
夜色清冷,在府内的湖边有座小楼,因为此楼是建在低矮石山上,所以有小径可下至湖边,那里用木板搭了个钓台,驸马杨洄正孤身坐在那。
寒月投湖,湖中心有座小亭,若是炎炎夏日,咸直公主最喜在那里乘凉打盹,此亭可是将作监的妙作,顶可蓄水,四沿留诸多壑口,夏夜可放水如帘,清凉享受。
雪夜冷湖倍感冰凉,这杨洄怕是念起了公主,竟嚎啕大哭起来。
因湖面地势较低,这哭声回荡不散,加之府里如今遣散了不少下人,显得整座公主府凄凉悲惨。
下人们都赶来管驸马,任其在湖边哀嚎,若是一时想不通,明日就只能捞起冰凉尸体了。
不过杨洄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可笑了不久又啜泣了起来,背影抖动,像只躲藏在湖里的阴鬼。
“你哭的不是咸直公主吧?”
一个声音在小楼上响起,原来有人坐靠在楼台的凭栏上,正低头望着下方的杨洄。
“是不是害怕了?”
又是问了一句,让杨洄猛然回头,双眼在夜色中发亮如猫眼,哪还有半分疯傻的样子。
“不装了?”
楼台上的人微微一笑,他回首望了眼楼内,就在不久前,就在这个地方,他被咸直公主骗着喝了一碗大补汤。
杨洄的神色没有过多的变化,他认得楼台上的人,所以并不担心自己的阴谋被暴露,他重新回过头望着湖面,等着楼台上的人下来。
张不良果然从陡峭的楼台上跳了下来,如今他已经可以彻底掌控身体的力量,从几丈高的楼台跳落敏捷如豹,他蹲在一块巨石上,手按青铜刀,顾忌的并不是杨洄,而是周围的暗处。
“杨洄,你猜你是什么时候露馅的?”张不良笑问道。
“平康坊那,我不该抬头看。”杨洄倒是心知肚明。
“我想,但凡你出府一定会有眼睛盯着你,所以在府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连夜来了。”
杨洄脸上也笑着,但脑子里正盘算着该怎么跟张不良周旋。
张不良并不急着盘问,他收回散开的注意力,神情放松了些,说道:“你去修行坊那里晃,又经常在靖安司前面晃,是不是就等着我找上你?”
杨洄应该是心中有了计较,所以神情一松,笑道:“张都尉真是聪明,今日还得感谢你出手相助,连那遣唐使都治不好我,那他们就更相信我真的疯了。”
“你以为你疯了,他们就不杀你了么?”
杨洄闭口不语,脸上却蒙起了浓浓谨慎,他开始担心有些事被张不良戳破。
“他们不杀你,一定是你还有用处,他们连长安最卑微的乞儿都杀,连长安最普通的铁匠都杀,怎么会容你活着,哪怕疯了傻了也得死。”
“他们要是不杀你,你又干嘛找上我?所以不如咱们坦诚点,看看你能帮我们什么,我们又能帮你什么。”
杨洄所担心的还是被张不良戳破了,不过这也反过来说明张不良并不蠢,自己的性命自然不能交到蠢人手里。
“张都尉知道他们是谁了么?”杨洄的话音很轻,生怕被周围的黑暗听了去,因为他怕,发自灵魂深处的怕。
“武孽,真武,够不够?”张不良一脸正气毫不惧怕。
杨洄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此时他的眉头一蹙,应该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这就直接问道:“张都尉,在你我坦诚相见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杨洄最后几个字是咬着牙说出的,眼里慢慢的恨意。
“张都尉,你与咸直是否有……”
杨洄没有明言,不过张不良已经心领神会,他叹了口气道:“我要说没有,你信不信呢?”
“就说有没有!”
没想到这杨洄自己都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咸直公主也都斩男无数了,内心却还是有着一份男人该有的领地本能。
“没有。”张不良如实相告,又补了一句,“如果我与公主有点什么,你此时就不该是怀疑了。”
说完这句,张不良目光有些暗淡,叹道:“或许那样的话,公主就不会去大青龙寺了。”
杨洄脸上释然,他应该是相信张不良了,说道:“张都尉,你是个好人。”
“那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坦诚了?”张不良接回主题。
杨洄点点头,投桃报李道:“其实方才张都尉你只说对了一半,他们是要杀我,但他们又不会杀我,因为我确实还有用。”
“有点绕,再坦诚点。”张不良跳下巨石,一步一步往杨洄走去。
“张都尉,杨某在外人眼里只会吃喝玩乐,但事实可不止如此,张都尉可千万别以为杨某好对付,等出手了两败俱伤也不好。”
张不良一听汗颜,莫不是自己这几步走得带杀气了?引起了杨洄的误会?不过难怪昨日对他读心无果,原来真是藏了点本事。
杨洄显然在虚张声势,眼角余光紧盯张不良腰间的青铜刀,这个样子像极了一种嘴硬的哺乳动物,张不良也不想引起人家的不适,就停下了脚步,直接席地而坐。
“你别多虑,我就是想找个地坐坐,不过我跟真武见过了,也没死在他手里,不知道这点本事够不够云麾将军看?”
张不良也虚张声势了一把,杨洄听完后显然乖了很多,坐的也拘谨又局促。
“不瞒张都尉,我杨家也曾显赫风光,家父杨慎交娶的正是长宁公主(中宗李显与韦后之女),故我与韦家关系甚密,真武需要我背后的韦家。”
“所以真武会留我,但是真武身下的某个人非要灭我口,若不是张都尉你们及时赶到胡姬楼,杨某应该已经与咸直合葬了。”
“可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派人杀我!”
“至于装疯卖傻,除了求活,杨某也是存了一个打算,想置身事外,看看是你们靖安司厉害,还是真武厉害。张都尉可知身在长安,最大的生存之道是什么?”
“就是活着,给自己留个活口,无论长安怎么天翻地覆,只要活到风平浪静,那就是最大的赢家。”
杨洄说到这满脸得意,他如今就是要脚踏两只船,若靖安司胜出,那他还是天宝驸马。若真武胜出,他就是寿王的姐夫,未来新朝的功臣!
张不良都听到了杨洄的算盘叮当响,看来在长安没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是简单的,不过他无所谓杨洄的算计,他拣了关键处问道:“要杀你的那个他是谁?”
“不能说,说了我就必死无疑了。”杨洄又不坦诚了,但补了一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名字,天羲教。”
“天羲教!”张不良复念,这个教名大神晴麻吕曾提起过,是来自燕北的靺鞨国!
“杀我的那个女人就来自天羲教,还有,杀咸直的人也是天羲教的!让靖安司查天羲教,一定会有所收获,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天羲教的人为什么要杀公主?”张不良问出了存于心中的这个疑问。
“我不确定。”杨洄话音夹杂着丝许哀伤,一日夫妻百日恩,看来他心底还是对咸直公主存了感情的,“那日,我听她回府后一直在骂她!”
张不良眸中放光,平静问道:“虢国夫人?”
杨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