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古道挑工的号子
“哎哟嗬嘿,牛靠项驼马靠蹄,挑工靠的是脚皮。”在莽莽群山之中,古道就像在波涛上一条条飘荡起伏的青丝带。古道上挑工的号子,在这波涛上嘹亮而悠长的响起。作为这古道的终点千年古镇,像是游离在这波涛中的一叶扁舟。
古道上风吹草动的声音,使他联想起曾在这古道上来回奔波的挑工喊着的号子。他经常站在这古道边,寂静地瞭望这条已经被废弃经年的古道,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凭吊他的长辈们。他想这座古城的诸多古老痕迹,已被历史的尘埃堙没,而散落在四周的山野中的古道,也很少有人再次想起。但那一条条长满青苔和杂草的古道,在残破不堪的影里,依然倔强地将那久远的历史回眸。
是的,正是这诸多己被废弃的古道,支撑起古代往昔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从而使这座古城近千年以来一直成为湘中经济文化中心,也使梅山文化辐射到的地域极为辽阔。
我走过这些古道的许多条,它们或翻山越岭,蜿蜒在山间,许多石级撑起过往的商旅,也连通起在莽莽群山中艰难生存的山民的生计;或依溪依水斗折蛇行,青石板路喧嚣着穿梭时空的记忆。每隔一定路程,均建有供行人休憩的茶亭,且每个茶亭,均有由往返行人出资雇请的打理人。往来挑担的汉子们,在茶亭里便可以喝上免费的凉茶,吸上几口旱烟,还可以与茶亭守护者或其他挑脚的汉子谈天说地:这里已成为各种资讯的聚集地,珍藏着天南海北的消息。
挑担的汉子们,在茶亭里休整了片刻后,又继续焕发着活力,晃动着肩头上的扁担,踏着山歌的节奏,启程前行。
正是由这些数不清的挑脚的汉子,用他们不停歇的脚板,支撑起梅城的古老物流,支撑起梅城昔日的繁华,同时也用他们的脚板,踏着他们血泪横流着的古道,无声地诉说着他们所经历的苦难与辛酸。
第1章
他们常年奔波在古道上,形单影只且不说,路途上的艰险,时不时成为压垮他们身心的稻草。我曾听闻过一位老人的叙说:那是他的父亲,叫李聚林,是一名奔波在梅城与常德的一名挑工。由于生活所迫,十五六岁便干起了挑工的活计,几乎每半个月一个来回,下常德时要替别人挑一肩木炭或者是木柴或者是其他山货,回来的时候,要么是一担食盐,要么是日用百货。他时常风餐露宿,昼行夜歇,一个干硬的饭团,拌着路边的泉水或河水下肚。饭团吃完后,时常饥肠辘辘,有时不得不上山采集野果充饥。山间的野果也并不是那么好采的,因为近道边的野果已被同样饥肠挂肚的挑工采去,只有进入深山老林,才有可能发现新奇。结果是往返途中,虽然采得些野果,体力却也耗尽,要是深山老林中藏着凶猛的野兽,逃生才是要紧。此时真所谓是雪上加霜,不仅饱肚无望,而且经这么一折腾,更加饿得慌。他瞅一瞅身旁的这担货,内心直打颤,连死的心都有。
可是哪有什么办法?自己反倒无所畏,但一想到一家老小在等着自己挑着货回去换点小钱来维持生计,他还是咬牙坚持着,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
自然界的险其实还是小菜一碟,人世间的恶,才是扼住挑工喉咙的一道剑。行走在这崎岖的古道上,时不时遇上打家劫舍的盗匪。这些盗匪盘驻山间,抢夺要通,专门盘剥势单力薄的挑工。因此,一般的情况是挑工往往在一些集镇集中,结伴而行。但也有雇主要货要得急,或者雇主很凶的时候,挑工是顾不上等伴聚集而匆匆上路的。这正好是盗匪抢掠的对象。正当挑工急匆匆而过岗时,一伙强盗似凶神恶煞,冷不防横行在道上:“此门是我劈,此道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卖路财”。可怜天见,这些挑山工哪有什么钱财?可强盗们不由分说,夺走货物一走了之。若是不识好歹的挑工,与他们争夺货物,他们轻则让挑工残臂断腿,重则叫挑工尸横荒野。
像李聚林这样的挑工,就是缺胳膊少脚的一位。那位老者说,他的老父亲李聚林有一次挑着一担小干鱼从常德返回来,只差四、五十里地就要回梅城的时候,在山口一个凹坳里就遇上了劫匪,被拦截后,李聚林苦苦哀求劫匪放过他无果,劫匪抢夺货担时将他推下山崖,他撞上一块石头后,被长在石隙缝中的荆棘挂住,才没有往下跌入山崖,但锤心的剧烈疼痛使他昏厥。等他恢复意识的时侯,天色已昏暗下来,他试图移动双腿,可他只能移动右腿,左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很显然,左腿已经伤得不轻。望着自己不能移动的腿,可能已成废人;想着自己费尽心力挑来的货物已荡然无存,心中顿时生起一阵紧似一阵的悲凉。
“老天呀,你为何如此待我?”此时的他已想到了“一了百了”的法子,强撑起躯体欲从荆棘窝里跳起,跳下悬崖了却自己的一生,可奈何脚已不听使唤,怎么也跳不出,他只好悻悻地呆在原地,任凭悲愤的泪水洗涤双颊,任凭晚来的山风吹凉整个身子。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整个山崖黝黑黝黑的,除了从远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凶兽的怪吼,便没有一点声息。此时,痛觉已渐渐苏醒,钻心的痛使他忍不住发出阵阵呻吟,他使劲地让自己坐起上半身,感受着除了剧烈的疼痛,还有死神紧逼的威协:说实在的,对于自己,只是贱命一条,而对于妻儿子女,是顶梁柱。而今,顶梁柱就这样折断在此处,他心有多么的不甘、不舍。
正当他被生与死的交织折磨的时候,他的头顶响起了一连串的声响,他隐约觉得那是野兽们在争抢着什么,接着是几声沉闷的鸟铳声,在山谷里连绵反复地回响,然后是一阵阵犬吠声交织回荡在山崖边,还有猎人们的交谈声。
也许自己有救了吧!他想,应该是猎人打猎到这边来了。他此时攒足了力气,大声呼喊着“救命呀——救命”。
他分明已能听得清自己的头顶上猎人们的吆喝声和猎狗的吠声,但头顶上的猎人似乎对崖边的他还没有引起注意。
“咦,怎么这里有这多么撒落的干鱼?这干鱼是怎么来的?”一个猎人的目光显然关注了地面上的小干鱼。
“噢,是有很多小干鱼,可能是这些小干鱼的腥味,引来了众多的野兽,才使我们今天有如此大的收获”,另一个猎人兴奋地说。
“不对呀,这荒郊野岭的,怎么有这么多小干鱼?!一定是有挑脚的在这里遇险,咱们得留留神,找找看。”先前说话的猎人显然多了一个心眼。
“少吃咸鱼少口干呀。”他的同伴说,“只要我们的猎物不少,挑脚工关我们什么事?”
“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都是在外浪荡的人,谁在外面不会遇上什么难处?万一你遇上难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没人帮你一把,那你不就等死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这荒郊野岭的,可叫我们怎样找?”
“留留神,保准找得到。”
“这边来,你看,这丛草往崖边垂落,一定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从这里掉落下去,我们从这里来找找。”
“是”
“下面有人吗?”
李聚林终于被人发现了,虽然意识还清醒,喉咙里却已发不出声音来,他摸了摸四周,终于摸到了一个石子,他用石子猛烈地敲击崖壁。
“哦,有人,我们下去看看!”
“怎么下去呀?那么陡!”
“我有办法,你不是有一根爬山绳么?快,宜速不疑迟,他可能受了重伤,你拿一端锁在那棵树上并在上面接应,我下去!”
“好呢!”
他们寻出爬山绳,一端系住旁边的一棵树,用力地拽了拽,确定非常牢靠后,一个猎人用另一端把自己套住,一只手抓住绳子,另一只手握着火把,开始往悬崖下蠕动。每下去一点点,上面的人把绳松开一点点。
“喂,伙计,你在哪里?”猎人一边用火把照着四周的崖壁,一边不停地呼叫着。火把的光晕在壁上一闪一闪的,但在那黝黑的夜里,它能照亮的空间极其有限。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似乎是地底下发出。
猎人尖起耳朵听了听,却怎么也无法判断那人的具体位置,只好晃动着火把,到处寻找着,在确定这个方位没人的基础上,再往下蠕动身体,继续寻找着。
“喂,大岩哥,你找到人了么?”上面的猎人喊着,“我的手臂麻得很,快撑不住了!”
“小碧,人要生活计,你把绳子绕在树上,休息一下!”
“好的,找到了叫唤我一声!”
“好的!”
那个叫大岩的猎人已经大汗淋漓,汗滴蒙住了眼珠,他用握火把的手袖揩了揩汗珠,却不料咝咝几声,头发被火把的火焰烧掉了一把。大岩“贼”了一声,仍然寻找着落难人。
……
突然,大岩的手碰到了一种粘稠的液体,用火把一照,是一滩血,殷红的血。
“应该不远了,我可以顺着血渍找了!”大岩心里思忖。
顺着血渍,大岩在崖壁上发现了一大丛荆棘。他一步挪一步地靠近荆棘,大声喊着“喂,伙计,你在么?”
“我在这,救救我。”一个声音从荆棘丛中低沉地传来。
大岩终于断定他所要救的落难人的具体位置了!
“小碧,我找到人了!”
上头却无人应。
“小碧,小碧!”大岩不停地喊着。
“呯!”一声火铳枪声。
“小碧不会有事嘛”大岩的心不由得一紧。
“大岩哥,找到人了么?”
“找到了,小碧,刚才怎么回事?把我吓一大跳!”
“刚才我迷迷糊糊睡着,隐隐约约听见你的喊声,一激灵却不料撞动了火铳扳机。”
“嘴巴没毛,办事不牢!”大岩心里嘀咕着。
“随时照应着,把我们拉上来哟!”
“好!”
大岩继续朝那荆棘艰难地摸索着靠近。
终于,他发现了躺在荆棘丛中的人。他用火把把他照了个遍:脸色蜡黄,拳头紧攥,嘴里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一条左腿已被腰带紧紧地扎捆着。大岩在悬壁上寻了一个小岩缝,并试图把火把插进去,以便自己能腾出双手来对那人进行施救。可那火把横竖都插不稳,大岩只好用腿死死夹住绳子,腾出另一只手来扯了旁边的一些杂草,把火把柄固定在岩缝里,然后检查那人的状况,思索着怎样把他救上去。
“伙计,你还可以吗?”
“左腿好像已不属于我啦!”
“你别怕,让我看看。”大岩说,“你现在别说话,先喝口水,养足一下精力,我们把你救上去再说。”
他点点头,泪水从眼角处落下。
大岩解下自己的绳子,试图将那人固定,不曾想自己却一脚踩了:空,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下去,幸亏大岩眼疾手快,顺手抓住了身旁的一丛荆刺。手掌心被荆刺刺得剧烈的疼痛。他奋力用脚踩上崖壁,一个鲫鱼打挺,飞身跃上那一丛荆棘丛。那一荆棘此时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我必须另想办法减轻荆棘丛的重量,否则两个人都会葬身悬崖”。大岩寻思起来。
大岩的眼睛迅速地搜索着在悬崖边其他可以承重的地方。眼睛忽而停留在插火把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根古藤,可以悬住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快速地用一只手抓住那根古藤,躬身用另一手解下的绳子。
“要想救人,首先必须保证自身安全”大岩寻思着一个既能让自己活动自由,又能用绳固定那人的出处。他环顾四周,发现那古藤足够坚实,于是解下自己身上的佩刀,麻利地用古藤的一节割下,手脚并用织成一个简易的网架,然后把它搭在古藤的根部。他再试了试古藤网的牢固程度,便抬起一只脚,跨在藤网上,慢慢地躬身去翻动那人的身体,用绳子缠绕着腰部和肩部,再把绳子打好一个结。
大岩把这一切都打理妥当,大声喊着:“小碧,你往上拉吧,不过不要拉得太急,慢点哟。”
小碧在顶上应了一声,慢慢地将绳子拉紧。随着绳子被慢慢拉紧,大岩吩咐那人用手护着自己的头部,喊一声“起”,那人便被缓缓地拉起。大岩边用手托住那人,边喊:“拉,拉!”直到自己的手够不着了,才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