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这一日,在县城的西南角,一条狭窄的长长里弄里,一个头上扎着一个条破头巾、手提一个挎篮的老太。她满脸沟壑纵横,深陷沟壑间的双眼里,烙着历尽人世沧桑与苦难的符号。她踩着民国以前就裏成的三寸金莲,佝偻着身躯,颤颤巍巍步履艰难地走在这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
“卖鸡蛋喽,卖鸡蛋喽,十文一个的鸡蛋,有买鸡蛋的么?”老太一边声音嘶哑地叫卖着,一边时不时地微微翘起她那僵直的头颅,朝街道两侧的店铺张望,希望着能从店铺里走出一两个伙计,瞅一瞅她篮子里的鸡蛋,并把它们买走几个。
可是,并没有人走过来问起她的鸡蛋,她只好悻悻地,带着些许失望,步履蹒跚地继续朝前走着,期盼着可能买她鸡蛋的人,出现在她的昏花老眼中。
“翁妈子,你这鸡蛋新不新鲜?”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一件米黄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上前去问她道。
“新鲜着呢,才下不过四五天。”那老年妇女见到她的鸡蛋已有人问津了,内心深处生起一阵窃喜,“这位先生,您要买鸡蛋吗?”
“是的,翁妈子,你有多少个?”
“三十来个。”
“噢,那我全买了,不过,你要帮我送到东街的兴隆布行去。”
老年妇女见有人能买自己的鸡蛋,而且还是全买了,当然是喜不自禁,但转而又想,这儿离东街又远,她把年纪而且腿脚不太方便,要走到那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便道:“这位先生,你看我腿脚不便,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要不,你自己……”那老年妇女有些无奈面有难色地说。
中年男子从怀里摸出几块大洋,放进她的篮子里,说:“要不这样吧,我派一个伙计跟你一起去,他可以帮你提一提鸡蛋,在路上也可以照顾你。”
“这倒好,不过我走得慢,细伢子我可追不上。”那老太倒很乐意的,“只是这些鸡蛋不要那么多钱,我没零钱找你。”
“剩下的钱算给你的路费吧,顺便把这个糍粑,也带给那布行的老板。”
“那太感谢先生了!”
那位中年男子朝一侧的店铺里喊道:“冬子,把这位老太太送到东街兴隆布行,路上你要帮她提着那一篮鸡蛋。”
“老板,好的。”
冬子从老太太手里接着篮子,一蹦一跳地自顾自朝快速前走着,老太紧走慢走横竖就是跟不上。这可急坏了这位老太,“细伢子,你慢点,等一等我,不要撞烂了那些鸡蛋。”
冬子放慢了脚步,可仍是蹦蹦跳跳的。
“你把篮子放下。”
“放下就放下,你怎么这么啰啰嗦嗦的!”冬子把那篮子往青石板一丢,鸡蛋在篮子里仿佛跳起了舞一般。
“我的鸡蛋,我的鸡蛋!”老太太急急地朝前钻过来,佝偻的身子与迈不大动的步子产生了矛盾,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冬子觉得很好玩,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个小屁孩怎么忒地对待老太太?你也太损了吧。”街边的一个过路人喝道。
“关你屁事?”冬子没个好语气。
“我看你这小孩,真是少教养。”
老太太从地上费了多大的劲才爬了起来,口中仍碟碟不休地叨念着那篮子里的鸡蛋。
“你们吵什么吵,都给我站住。”一个戴着盖帽的警察喝道,“大白天在街道上吵闹,扰乱社会治安。”
冬子做了个鬼脸,一遛烟跑了,那路人也消失在巷道里,仅剩老太孤零零在街心爬了起来,艰难地把步子移向那竹篮边。
“老太婆,你可知道现在是宵禁时期,你到街上瞎遛达干什么?”
“长官,我孙子病了,无钱买药,这才上街来卖掉鸡蛋。”那老太声音有些哽咽。
“在街上蹓达闹事,根据县府的通告,罚款五个大洋!”
“长官,你行行好,我没闹事,一个老板已买下的鸡蛋,并要我送到东街去。”老太求饶道。
“少费话,快把罚款拿出来!”那警察如凶神一般。
“我没有钱,没钱!”老太把手捂住自己的上衣口袋,脸上布满着恐惧。
“你口袋里装着什么东西,快给我拿出来!”那警察凶巴巴的。
“这是给我孙儿的救命钱,不能给你。”老太使劲地捂着那口袋,双手颤抖着。
那警察抢上前去,一只手抓住老太的干瘪的手,另一只手便去抢那袋子里的钱。老太的手拼命地捂住那个口袋,但终竟对方的手太强有力了,光是一只手,就像一把钳子把她的双手紧紧钳住,袋子里的钱,被另一手掏了出来,咣当咣当地撒落在脚下的石板上。那警察猛地一松手,那老太被弄了个四脚朝天,如一只乌龟似的怎么也爬不起来。
那警察迅速地拾起地上的几块大洋,顺手提着那一篮子鸡蛋,扬长而去。
那老太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急急地摸了摸了自己的口袋,硬梆梆的几块大洋不见了,顿时伤心欲绝,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怎么得了喽,那是给我孙儿的救命钱啦!我孙儿的救命钱!我像蚊子聚血一般聚了这些鸡蛋,本想卖掉卖些钱来给孙儿买药治病,这下我可怎么办喽?怎么办喽?”
“天啊!你怎么不开眼啊!你真是有眼无珠呀,天阿公啊!真是造孽啊天阿公呀!”
“我这个孙伢子是吃打亏的哟,孙伢子!他的爹得了痨病,娘不管他,跟了野汉跑了,剩下我一个寡妇带大他呀,可如今他发高烧,烧得火燃呀,我的孙伢子呀。我是只想治好你的病喽,孙伢子!可我如今哟怎么搞哟,天呀!”
……
老太撕心裂肺地恸哭,引来了满街人的观望,可除了少数几个在摇头叹息的,其他人都有些幸灾乐祸。
“这世道就是如此呀!”
此时,从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正是那人头戴一顶鸭舌帽,穿一身米黄色的长袍。他朝里面一望,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不正是那个卖鸡蛋的老太么?”他疾步走了过去,扶起那老太,询问道:“老婆子,你这是怎么啦?”
老太眯糊中认出他正是买他鸡蛋的那位先生,更是泣不成声。
“老婆子,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别伤心,你起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老太听着此人的话语,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难过。
“来,来,来,老婆子,你跟我来,你说说你的难处,我会尽力帮你,好么?”那中年男子想尽力安抚她的情绪。
“大好人一个!”人群中似乎有人带有嘲讽的语气说,“那老太婆,难道是你娘?!”
中年男子并不理会这些如蚊蝇般嗡嗡嗡的声音,搀扶着老太一步一步地朝东街走去。老太的情绪安稳了稍许,说出了自己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的原委。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中年男子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又是对那老太说。
“唉,先生呀,这样的日子我们没办法过下去哟!”
“那一篮子鸡蛋呢?”中年男子忽然问道。
老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头顶,“莫非他要我的鸡蛋么?他给了我的钱,而鸡蛋却被抢走了,这可怎么办?”
中年男子发现了老太面露难色,便说道:“我不是想要那些鸡蛋,只是我要你捎的那个糍粑。”
老太摸了摸另一个口袋,那个糍粑还在,便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递给了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接过那糍粑后,兴奋地说道:“只要这个糍粑还在就好,只要糍粑还在就好!”
老太在中年男子的搀扶下,来到东街的一家布店。上面赫然写一个着“兴隆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