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星光黯淡。两匹快马在章台宫门前止步,连驰一夜一日,两名上将军幕府军吏,此时翻身下马。守门卫士收去军吏佩剑,将二人接入宫门内,步入一旁门房,军吏即从怀中掏出军报,递于候在屋中传事宦者,口中道:
“上将军武安君战报,急报大王。”
“诺。”
传事宦者应诺,手拿战报出门去了。宫中卫士问二位幕府军吏:
“可有夜饭?”
“未有。”军吏道:“有水,喝口。”
“有。”
卫士一边拿过水杯,倒水送到两位军吏手中,一边言于传话宦者,两位军吏尚未夜饭。传话宦者立时出门去备饭食。两军吏却是喝过水后,便走进里屋,摘下头盔,合甲倒在卧榻上睡了。卫士跟进里屋,正要说夜饭事,却是已听到两军吏呼噜之声,顿时无语哽咽,鼻中发酸,默默退出里屋,大步走出门房,却见路边,应候正与传事宦者说话。
“快去。”
范雎边说,边是一挥手,宽大袍袖随之摇摆起风。
“诺。”
传事宦者应诺而去,上了宫内马车。车夫立时驱车去往大王所在。范雎望着行去马车,转身一抖长袖,手扶车架与车夫道:
“我又欲见大王。”
“应候请上车。”
范雎走到车后,上车后坐好,抬手拍打厢壁。车夫立时驱车回转,向竹庐而去。宫门卫士皆望之,继而相视私语。
竹庐内,灯火明亮,秦王独自沉思,念念难忘上党战事,不思睡眠。一旁管事宦者静立,身后两名宫女轻轻打扇起风。
“上将军武安君战报,急报大王。”
传事宦者在门外开口报事,双手呈上战报。管事宦者忙走去接过,转回来呈于大王。秦王一把抓过,面色急切,扫了眼系绳上封泥印记,伸手从案下小格中,取出把锋利小刀,挑断绑住战报系绳,封泥亦随之破碎,小刀放回案下小格,将盖板打开,武安君浓墨飞舞之军报,便现眼前。秦王老眼昏花,伸长手臂将木牍放远,方看清文字,愈看愈喜,愈看愈惊。一旁管事宦者不知报来何事,心亦是提到嗓子眼,不知不觉跟着着急。听到门外脚步声,见应候去而复返,便是点头示意。范雎亦是停步门口,静待王召。
观报,秦王心惊不已,听到动静,瞟了眼门口,见是范雎又来,便是招手叫其进屋。
“快来,快来,寡人正欲召汝。”
听得大王唤,范雎连忙进屋,在座席外脱履,走近王案,坐下,目光落在大王手中文牍上。
“快看,武安君战报,昨日已围赵括,数十万众于山谷!”
“哦!”
范雎惊讶一声,忙接过大王递来文牍,捧起细看。秦王手扶长案,盯住应候,见其面上变颜变色,不由欠身欣然道:
“嘿嘿!武安君危矣,其手,兵不足七万。鸡子欲破卵!应候如何办?”
范雎正看在关键处,却是未语。秦王面上浮现笑意,又嗯哼一声,放松腰板,软回身,肘撑扶几懒懒坐好,口唇噘来噘去,花白长须张动,又显心中急切。
“哈,大王之意?”
惊觉方才大王问话,范雎忙抬头应声道。
“鸡子欲破卵,应候何以为?”
“臣以为,发援兵,以充长平。”
“发何处兵?”
“河内郡。”
“何以征河内?”
“上党之战,未征河内郡之兵也。其意在备韩,魏。如今郑朱媾和,诸侯无意干上党事。正可征其民也。河内邻上党,其兵越太行,即可援长平。去岁击韩,河内有起兵数万,诈以攻河南。今又备韩,魏,复起之,便也。”
“好。甚合寡人之意。去岁,李冰集兵多少?”
“约三万众,对外称十万。”
“三万不够。”
“臣以为,可尽起河内年十五以上至长平。”
“如我老者亦然?”
“年满六十以上者可免。”
“嗯。河内之民归秦,多不过三载。如此尽征其男,恐不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赐民爵各一级。如此,其家中老幼亦有得,必勇于战也。”
“便如此。”
“臣明日即拟诏。”
“单诏命恐不及也。”秦王淡然道:“明日寡人亲至河内。”
“大王不可!”
范雎忙放下战报,膝行至秦王跟前,伏地力谏。一旁管事宦者眉眼直跳。两打扇宫女娇躯颤颤,小手抖抖。
“哎哎,应候莫如此,起身说。”
秦王笑打范雎肩头,命其起身。范雎坐起,正色道:
“大王不可轻离国都。此去野王,至少五日行程。诸侯知其事,若进而击王,实大患也。”
“非也,长平之危,方寡人心头之患也。汝不必多言。”
“大王,臣愿至河内宣诏。请大王留咸阳。”
“汝不足取信于民。此事,必寡人亲至,方可成。汝留咸阳辅佐安国君监国,事亦甚多。”
“大王圣明!臣听命。”
“嗯。”秦王点头,手扶长案道:“应候以为,何人领兵援上党合适?”
“河内郡尉司马梗。”
“好,其为裨将,领河内军援长平。何人守河内?”
“李冰即可。”
“不好。何人接任郡尉好?”
“臣以为,右庶长摎可。其去岁击韩,威震三川。以其为郡尉,可警三晋。”
“好。”秦王称好,抬手道:“召安国君,右庶长摎,来竹庐议事。”
“诺。”
管事宦者应诺,走出竹庐吩咐传话宦者办事。
屋内,秦王指点长案,发出哒哒声响,忽问应候:
“汝何以去而复返?”
“臣在宫门,遇战报,于是又来见王。”
“果是应候,时时处处以国事为重。”
“为大王分忧,乃臣之本也。”
“卢离近来如何?”
“散衙即游于舞楼酒肆,与妇人戏,乐而不疲。”
“召上卿卢离来见。”
“诺。”
方回屋站定管事宦者忙应诺,又走去吩咐。
“大王何以唤卢离。”
“其整日花天酒地,棠儿岂不烦躁。我欲外放其为郡守。”
“此时上党之战正急,臣不知何郡之守宜动。”
“河内。”
“李冰未见有差。”
“应候所言极是。寡人欲以李冰为蜀郡守。其治地有方,爱民勤政。放于四战之郡,可惜。蜀郡数十年来,民人渐已归心,物产丰富,多有粮食。然其常出水患,历任郡守无所作为也。寡人冀望其治蜀,如治河内也。”
“大王圣明。”
“郑朱近来如何?”
“仍欲求和。”
“善待之。有郑朱在咸阳,诸侯自是不愿插手上党之争。诸侯之使者,亦多相与宴游,偶尔漏点口风,笼络其心。”
“诺。”
“嗯。”
秦王嗯哼一声,起身站立,在屋内踱步,活动筋骨。范雎起身陪走,一边提醒道:
“是否召左更张唐,定随行护卫一事?”
“勿须。张唐随时可战之将也。”秦王说话,又看管事宦者道:“召御史。”
“诺。”
管事宦者忙又快步走去门口吩咐。
“大王此行,当带齐东大营之兵。”
“勿须。咸阳宫卫万人,寡人随带五千足矣。皆在国内行走,应候不必多虑。”
“非也。河内与三晋接,乃四战之地也,必有大军护王驾方可行。且若兵少,何以显王之威仪?”
“应候所言有理。张唐领二万众随寡人。二万五千军,应候以为如何?”
“少。必六万军尽出,方可保无虞。”
“哎,应候过矣。寡人手无束鸡之力乎?武安君四人单车,亦行千里也。”
“大王何其尊贵,岂可自比臣子。”
“跟汝说不清。莫与寡人蛮缠。”
“臣忠心,天地可鉴!”
君臣二人在屋中斗嘴,一旁宫女兀自站在王案后,远远打扇起风,管事宦者肃立不语。
屋外廊上灯笼照亮,火光闪闪。一溜侍候宦者,宫女竖着耳朵听,偶尔窃笑。
夜空阴暗,星光稀疏。东宫,内殿里灯火幽红,香烟缭绕,卧榻上,安国君手捧华阳夫人面,两相亲热,听得敲门声,顿时恼怒,侧起身喝道:
“滚!”
榻旁侍候宫女,忙是细碎快步走去门口,小声问外面:
“何事?”
“大王召安国君章台竹庐议事。”
门外亦小声道。
“大王召太子章台竹庐议事。”
宫女忙回榻旁,说于太子听。
仍侧身怒目之安国君,面色顿时一萎,俯身又亲华阳夫人一口,便是起身,边起边道:
“我去去即回。”
卧榻旁两宫女忙侍候太子穿衣。华阳夫人亦是含笑起身,伸手相帮服侍,却是不忘隐隐撩拨,弄得安国君身上肥肉颤颤,好不想去。
穿戴整齐,安国君出内殿,下台阶,上马车,在一众侍卫随护下,来到宫门,见从章台来传话宦者,便是下车行礼,笑语问询。传话宦者亦是说出自己所知。安国君点头上车,骑马侍卫跟随其后,步卒则留宫中。太子一行车骑跟随章台宫车,出咸阳宫,沿路向渭水桥急驰而去。
咸阳城内,热闹处灯火如昼,僻静处夜色浓稠。传话宦者来到右庶长摎家。书房内,右庶长秉灯夜读兵书,一听大王召,立时起身,放下书册,奔出书房,直至堂屋,边走边正衣冠佩剑。见到传话宦者,便是见礼,随其出门上宫车,车夫立时驱车,直奔咸阳南门。
传话宦者在上卿卢离家,获知上卿不在家中。
“是我自去寻,是汝家去寻?”
“我家去寻!请稍待,堂屋稍歇。”
卢叁一面吩咐仆婢服侍宦者,一面自驱车,出门寻自家上卿。生怕耽误王召而获罪也。
章台,竹庐,安国君进屋见礼。秦王请坐,见太子抬袖遮掩打起哈欠,昏昏欲睡,又睁目强打精神,便是笑道:
“安国君睡而复起乎?”
“儿臣有乎?”
“我儿,莫沉溺女色。”
“儿臣不敢!”
“华阳之美,有目共睹。汝有何不敢?为父只是忧心汝身。来日汝主国,诸事繁多,体弱岂可服其劳?”
“父王万岁万万岁!”
“大王万岁万万岁!”
一旁应候是大呼万岁,心中受惊不轻。屋里管事宦者,打扇起风宫女,亦是浑身颤颤。御史边于竹简上书记,边是手颤,字迹便是不整。
“好好。寡人不说。汝已不惑之年,每日当自省。”
“儿臣定每日自省。”
“子楚于邯郸可好?”
“应尚可。”
“何谓尚可?”
“近月余未有书信来。想必无事。”
“嗯。两国交兵,其为质子,无事便是好事。”
“右庶长摎到。”
门外传召宦者报。
秦王随笑容满面,冲门外右庶长招手。
“大王万岁万万岁!”
右庶长摎受宠若惊,口呼万岁,进屋见礼,入席坐下。
“卢离为何未到?”
臣去问。
管事宦者忙走去门口,吩咐小宦者去催。
“汝家离南门远,尚且先到。可见上卿又不在家。嗯,不待之。夜里唤汝等来,只因武安君于长平谷地,围赵括数十万众。右庶长,来念战报。”
“诺。”
右庶长摎满面红光,于席中膝行上前,拿起王案上战报,即坐王案前,朗声念道:
大王
今晨,赵括军大出故关击我,其三十万众攻我筑于长平城北,西山与小云岭夹峙谷口之壁垒,其死伤近六万,不得破壁。我出伏兵,于西山口断其后路,另一军五千骑兵于故关前阻其援。西山,小云岭,及山谷中西山口至小云岭之间伏兵亦出,将赵括军二十余万众尽围于山谷内。入夜,赵括军于谷中筑营,未再突围
然我虽围赵人,军亦大损。一日剧战,我战殁四万多甲士,一万多甲士伤重不能复战。围赵人之军数只六万七千,难以长围赵括,亦忧赵人由故关来增援之军。是以,请大王速发援兵至长平
臣白起
昭王四十七年七月三十戌时于长平幕府
念完,右庶长将战报放回王案上,退归自案后坐好。
“安国君,闻报,有何策对?”
“儿臣正思量。”
“嗯。右庶长何以为?”
“臣以为,当尽快发援兵至长平,以围死赵括,抗邯郸之援也。”
“我援兵何出?”
秦王又问。右庶长摎垂目急思后,举目面王道:
“河内郡可出援兵。上党之战未征其兵,且其地近上党,越太行,即可直驱长平。”
“安国君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右庶长所言甚是。”
“哈,寡人与应候亦此意也,且已有成策。此事甚急。武安君罕有求援兵者。上党之战胜败,必决于长平也。寡人意亲至野王,赐民爵各一级,尽起河内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年六十以上者免。”
“不可。儿臣愿至河内发兵。”
“臣请大王留国都。”
右庶长亦伏席谏道。应候端坐案后不语。御史奋笔疾书,记下君臣言语。秦王挥手不耐道:
“之前应候亦劝。然河内民多前年新附,非寡人亲至,不可为也。”
“儿臣为太子,足以为信也。”
“太子为质足以,为信于民不足以。寡人为秦王,自当为秦国劳心劳力。野王之行,吾意已定,勿复言。寡人出行,安国君留咸阳宫监国,请应候尽心辅佐。”
“儿臣领命。”
“臣听王命。”
“右庶长随寡人至河内,任河内郡尉,以镇三晋。可愿往?”
“臣愿往!”
“嗯。明日卯时来章台,与寡人同出。回家睡。”
“诺。”
右庶长摎应诺退出竹庐。
秦王又对安国君道:
“太子亦回宫。”
“儿臣想留章台伴父王。”
“我何须汝伴。且回东宫,好好想如何监国。应候亦回。”
“大王,臣请召左更张唐。”
应候忽言。一旁安国君闻听,浑身一颤,立时出口道:
“儿臣请父王勿急于出咸阳。明日朝会,与众臣议定出行诸事,再出不迟。”
“今日已大朝。寡人已移驾章台。勿须朝议。”
“父王出行河内,乃大事也,朝中群臣岂可不知?随行何人,护军多少,均未有定,儿臣实不心安。请父王先行朝议。”
秦王瞅儿子一眼,扭头看向应候,满面责备之色。范雎坦然行礼道:
“大王圣明。”
“哼。”秦王沉哼一声,转眼看向太子道:“随行之人,皆有律定。尚须何人,寡人自会召之。护军之数,汝未来之时,我已与应候有议。二万五千军,足以护寡人周全,显国之威仪。”
“军少,不可!请父王尽起六万兵。”
“大王,若不应此事,明日群臣必沸矣!”
“寡人出行,寡人开口算。”
“大王若执意轻车简从,臣只能请开朝议。”
“儿臣请父王多带护军。”
“好,加一万军。”
秦王松口道。
“大王,咸阳国之心腹也,四面郡县,关隘围护,稳如泰山。若必不肯尽出六万军,留一万军于咸阳外,足以。如此,宫卫五千,护军五万,方有战力。毕竟河内乃三晋环伺之地,不可不防也。”
“父王,东大营留一万军足以。”
“哦,如此,便不必朝议?”
“儿臣听命。”
“大王圣明。”
“既如此,御史拟诏。今收战报,言已围赵括军数十万于长平,急须援兵。寡人遂与安国君,应候议定,赐河内郡民爵各一级,发其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以援,其年六十以上者免。为取信于民,寡人亲至河内。安国君留咸阳宫监国。明日,安国君可于朝会,向群臣宣此诏。寡人明日一早即行。汝等皆勿须送。”
“大王此行,随行宫卫五千,护军五万。”范雎又道。
“然也。应候勿虑。御史有记,寡人岂能儿戏。夜已深,汝等回去睡。”
“诺。”
安国君与应候皆是应诺。安国君似还有言语,秦王却是直摆手,赶其出门。安国君只得再行礼,离席穿履,与应候一同走出竹庐。
走在竹林里,两旁灯笼相连,照亮路径。二人边走边说卢离邪门,到此时仍不见人影。正埋怨,却是迎面走来传话宦者,其后跟随一人,正是上卿卢离。二人忙住口。卢离见太子与应候出来,挤出笑容见礼,步履匆匆而去。安国君与应候含笑点头,与之擦肩而过。
一路惶惶不安,进到竹庐,卢离双腿不由打颤,口呼大王万岁万万岁,乖巧坐于案后。
“又在何处玩耍?”
“臣在南街游逛,因此来晚,请大王恕罪!”
“哎,何罪之有。寡人扰汝游乐是真。”
“臣惶恐。”
“果真惶恐?”
“臣有罪。”卢离一时惊吓又伏地告罪。
“上卿莫自污。汝闲散倒是有。可愿随寡人去河内?”
“臣听王命。大王为何去河内?”
“方才可遇太子?”
“有遇。臣与太子,应候在竹林石径见到,匆匆而过,未及言语。”
“饭后,上党报来,围赵括数十万众于长平,请寡人发援兵。是以,明日寡人亲至河内发援兵。寡人欲以汝代李冰,为河内郡守。汝可愿?”
“臣听王命。只是,我家夫人。”
“棠儿可不随去。”
“臣恐无李冰之能也。”
“汝不愿外放?”
“臣听王命,愿往为郡守。”
“善。此去河内,沿途便传诏,以使民尽快集于野王。汝专司此事。”
“诺。”
“寡人自会出面,亲于民言,汝只管放手作事。”
“大王圣明,臣必尽心尽力为之!”
“嗯。明日卯时来章台,与寡人同行。”
“诺。”
“回家好生与棠儿言语。去。”
“诺。”
卢离应诺施礼,退席而去。
秦王手捋花白长须,扭头望其背影,又复低头看案上战报,目光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