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宠涓。
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
何者?魏居领阨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
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
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
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
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
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
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
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赵良见商君。
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
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
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
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
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
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
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
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
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
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于秦客,被褐食牛。
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
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
由余闻之,款关请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
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
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
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
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为教也。
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
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欢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
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阘戟者旁车而趋。
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于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
君尚将贪商于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
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
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
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
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强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
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
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
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
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