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宣室,大门紧闭,光线昏暗。
艾楷贤高坐在上,大病初愈的他,唇色苍白,眉宇间却显得异常凝重,他用中指间隙地敲击着桌案,似乎在等待命运的相逢。
“微臣涂振,叩见陛下。”未几,涂振进来了,伴随行礼,身后的大门缓缓合上。
“平身。”
“谢陛下。”
短暂无言,内外庄重,君臣像这样的单独见面,怕是要追溯到数年前那惊魂一幕了。
“津州赈灾,你有功劳,朕赏你白银一千两,加封议执侍郎。”皇帝开门见山道。
涂振跪下谢恩:“微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瞬息又没人说话了,涂振感到紧张,他似有心事想要禀报:“陛下,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艾楷贤倒是不怎么在意。
“津州赈灾的时候,黄琪表现得比谁都要积极,他总跑在第一个拉桩筑堤,宛若贤臣良将,但微臣听津州长史方辉和其他一些大人所言,黄琪平日里是个纨绔公子,像这种脏活累活,断不会首当其冲……他前日的悖逆之举,竟然有这么多士兵站在他这边,微臣想他会不会是这样以此来收买人心的。”涂振如是禀告。
艾楷贤被提醒到,他回想了一下:“那时朕裁军的想法,还未正式颁旨,知之者,不过一二。”
“恐怕是这知之者中。”涂振眼睛如锋,“有人去告诉了黄丞相。”
艾楷贤仔细地想了想当日在场的是哪几个他信任的人:“安焕,和……”突然,他不说话了,像是想到了什么陡然紧张。
涂振看出其所想,坦言:“这只是微臣的斗胆猜测,孰是孰非,还请陛下圣断。”
皇帝咳嗽了声,摆正身姿,略显满意:“果然神童涂振,如朕第一次看见你一样,还是那么会察言观色。”
听艾楷贤说了这话,涂振心悬了起来,皇帝终究还是没忘掉救驾一事,此时的涂振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只想着尽快脱身:“陛下如果没什么事情,微臣就先告退了。”
“嗯……”艾楷贤故意将话音拖长,涂振以为他应允了,赶紧转身,着实松了口气。
“凛瑈之母,皇后钟氏,虽然为人强势,但是颇识大体,睿智大度,常有奇策频出……”恍然,艾楷贤看着御案上的纸念道。
涂振开始但觉耳熟,稍微入耳便觉不妙,再听下去宛若晴天霹雳,眼珠子仿佛要蹦出眼眶,他一个转身扑倒在地,大拜:“陛下!”
“这是你写的吧?”艾楷贤拎起两张被撕下来的纸张,“这是方辉呈给朕的,说是在你客栈桌上,看到的。”
“是……”涂振供认不讳,他的双手颤颤发抖,汗出如浆,不安与恐惧填满了所有。
“你在写书啊?”艾楷贤摆弄着这两张纸,故作闲情地问涂振。
“是,微臣是在写一本书,来称颂先帝的伟绩。”
“先帝的伟绩……”艾楷贤说着,将两张纸撕成粉碎,“朕看在你与安焕的交情,饶你一命。”
届时,褚裕和两个小太监从外头进来,手捧着厚厚一册,涂振被惊恐支配,手指被指甲刺出了血。
褚裕将书放在地上,禀报道:“陛下,都搜出来了。”
“嗯。”艾楷贤颐指气使,太监们便将火盆拿来,打开书匣。
“不可!”近乎力竭的嘶吼,涂振一把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他整整三年的心血。
“来人!”艾楷贤一声令下,两名侍卫又进来,将涂振拉到一边。
褚裕等继续将书打开,撕扯的声音,将涂振整个人撕裂,他使出毕生之力而奋勇向前,试图挽救那张张笔墨,却终究是徒劳无功。
“不可啊……陛下……”眼见鲜活化为灰烬,涂振自觉无望,泪如涌泉,双脚不甘地踩向地面,惨叫连连。
整整一个时辰,涂振就这样看着他的血肉消失殆尽,只给他留下灰飞烟灭。
终于,侍卫放开了他,他两步并作一步,扑到了火盆前,双手捧起一张张乌黑的残云,不敢置信。
艾楷贤负手,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活该。
“陛下,请赐臣一死。”完全虚脱了的涂振,对这世间毫无留恋。
“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身为人臣,不应该早就知道了么。”艾楷贤不理会他,遂离开了宣室,空留下涂振的死心。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他不断地捶击着地面,心如刀绞,理想不能,生死不能,只觉肝肠寸寸断。
反观另一边,黄琪等对裁军一事,反倒有恃无恐。本该是当差的日子,黄琪竟约了几个玩得好的将领以及一些平日里奉承他的官员,一起去了烟花柳巷。
“黄将军,丞相大人让了一步,没想到这陛下非但不进,反倒也退了一步。您说这是为何呀?”议郎丁程问道。
“为何?”黄琪反问,他拿起酒壶往嘴里倒,胡须湿了半截,用手一擦完事,“你说为何,陛下怕了呗。”
众人面面相觑,副将贾胜一拍大腿,不可思议道:“神了啊,真神了,末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做臣子的撕掉圣旨,居然这么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皇上还就这么默认了,神了!”
“黄丞相老成持重,毕竟陛下说到底还是丞相大人的门生呢,丞相大人怎么着也能把陛下的心理摸个透啊。”丁程和在座众人讲道,他偷偷看了一眼,又抱拳作给黄琪,笑眯眯道,“没有将军那日的这番英武决绝,丞相大人就是有再多的良策都是白计说,从某种意义上,将军您才是真正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哇。”
“哈哈哈哈!”黄琪听罢,放肆大笑,众人见他笑了,便也跟着大笑起来。
黄琪兴致大好,将酒一饮而尽,“好!今天本将军高兴,你们随意喝,随意玩,有什么要求随便说,都包在本将军身上了!”
“诶,下官怎么敢和将军您提要求呢。”丁程摆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边说着边拿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尽是些稀奇珍宝,“下官求您罩着还来不及呢,这是卑职的一点心意,还请您笑纳。”
其他人见丁程开了头,急忙拿出自己准备已久的各色珍宝。
“这是下官孝敬您的!”
“这是末将献给您的!”
官员们蜂拥而至,挤着给黄琪送礼,黄琪乐开了花,一一收下。
“今后,有什么事就包我身上了,诸位放心便是!”黄琪酒过三巡,飘飘欲仙,众人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自打书籍被毁之后,涂振便像丢了魂,整日里没有精神,没有多少时候便生了病,卧榻在床,心灰意冷。
梦醒时分,他就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绝望透顶,感叹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他甚至拒绝进药,以求速死。
“大人,安驸马和张阁老来看您了。”仆人进来通禀,涂振依旧是不动于衷。
安焕等进来,就涂振这副模样,不免叹气。
“涂振啊,命要紧,你年纪轻轻的,可万万不能自断其路啊。”张谙劝他。
涂振何尝不是叹息,他一想到前些日子里发生的事,便悲痛欲绝,他无话可说,一动不动。
“涂振,听话啊,可别自寻短见。”张谙再三劝道。
涂振的泪水早已流干,思之又流下了血泪,他但求一死,无望道:“三年心血,毁于一旦,我现在只求入梦一避,不再醒来……”
“区区三年,何至于此?!”安焕猛然拍案,厉声质问,“我且问你,你书写完了没有?”
“没……没有。”涂振被吓了一跳,“还有一半多没写。”
“若是全书烧毁,你这样本宫倒也能理解,可现在仅仅三年时间,况且你书都没有写完,你这么垂头丧气的干什么!”
“可毕竟……”
安焕容不下涂振丧气的样子,便一把将他从床上揪起,揪着他的衣领,狠狠对视:“凡是成大作之人,必是要遭受一番磨难,这样的书才能算是有血有肉!你今日之难,与陈璋趟风冒雪取材北见、严撰皮开肉绽忍受大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小人何尝不知此理。”涂振埋下头去,“只是陛下下旨焚毁我书,从头再来岂非触犯禁条。”
安焕起身,稍有宽慰,坚定道:“大丈夫,应该有韧性,既不贪生,何惧人言,再来一次又何妨?”
有了安焕这番话,涂振终于被敲醒了,他此时只觉浑身热血沸腾,任督二脉尽被打通,之前的无力感一扫而尽,整个人充满了能量。
涂振连忙下床,跪下,抱拳作揖:“驸马,您救过涂振一次,今天,您又救了我一次,涂振唯有将书写成,方能报您万一!”言毕,叩拜再三。
“快起来吧。”安焕开颜,扶起涂振,张谙亦笑。
步入中年的王朝,每日带着期待与不安,踌躇前进,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等待着崭新的主角扭转它直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