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寒夜更似冬,一壶温酒再惬意不过。
前脚迈出宫门,后脚天就黑了,只有这长公主府,能与夜阑珊的皇宫相提并论了。这顿饭从一开始涂振就吃得战战兢兢,不过与其说是惶恐,倒不如说是不自在,银雨倒是有心安排,饮过几杯,她就让袁沇退下,单独与涂振闲聊。
“涂大人,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我希望你与袁沇能够不计前嫌,共同辅佐太子。”银雨给涂振斟酒。
涂振双手捧杯,接住倒酒:“公主说笑了,涂振哪有胆量敢与袁驸马计较。”
银雨听涂说辞,倒是听出了几分怀恨,她言道:“本宫知道安焕的死你念念不忘,但你别忘了,那是皇上的意思,袁沇只是个臣子,他只有照办的份。”
安焕之死,虽是皇帝授意,但袁沇也在责难逃,更何况袁沇平日里陷害忠良,大奸之臣莫过于此,安焕对于涂振是何等重要,哪能就此与仇人冰释。
长公主如此,涂振只能以笑掩饰,不作多辩。
“今日邀请你来,本宫只是想告诉你,映妃的儿子已经死了,父皇没有第二个皇子可以继承皇位,你尽可全心全意教导太子,不必有所顾忌,袁沇是不会再陷害太子的。”
同样的话语,记得去年在极翰殿外暗夜之鬼的袁沇也同样说过,涂振心底里其实不解,为什么前脚在陷害太子,后脚又这么帮助他,仅仅是因为旼玘之死,公主夫妇就迫不及待地邀宠新君么。
想起平日里袁沇的诡计多端油嘴滑舌,此番相谈,涂振万不可信。
见涂振警备的样子,银雨又言:“你不要误会,本宫向来讨厌映妃母子,袁沇先前陷害太子的事情,全是映妃收买指使,本宫并不知晓,直到后来知道了,便不让袁沇这么做了。”
涂振听着公主说的话,半信半疑。
“你只要好好教导太子并与袁沇冰释前嫌,除了大逆不道之罪,本宫可保你一生无忧。”
大逆不道之罪?涂振想想就觉得好笑,袁沇逮捕的那批忠良,哪个不是安以大逆不道的罪名:“真不知在公主眼里,什么叫做大逆不道的事?”
“弑君。”这两个字说出来,银雨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涂振咽了口口水,略表震惊,从头到尾银雨单刀直入不假思索的回答,让他觉得长公主所言句句属实。
“能问问公主为何讨厌映妃吗?”
锋利的眼神瞥了涂振一眼,目光继而转向别处,她站起来,像是回想了番过往,感慨而言:“她是后来的女人,她的孩子最小,怎么能容许他一下子僭越呢。”
涂振明白了,起身抱拳行礼:“涂振定不负公主厚望,悉心教导太子殿下。”
“涂大人。”银雨微笑,声音也变得温和,“善皓是我看着长大的,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把他教好了,本宫自然开心。”
“是。”
一壶温酒下肚,风雪夜路也安然踏步,涂振有些高兴,兴许自己的梦想就可以拿出来完成了,寒夜漫漫,久违了春的消息。
满天飞雪的东见,此刻正值白茫茫一片,自从贞宁下嫁以来,东见的贡品就一季不如一季,更有传闻应俨暗自收养死士百万,欲模仿琅犇,卷土重来。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艾楷贤一面派使臣前往东见,一面听取王商合之意,秘密使人接触贞宁,以探明情况。次日上午,君臣于宣室正为此事犯愁,忽闻殿外急报,太子昏厥。
旼炫自昨日深受打击后,晚上郁郁寡欢,泪流不止,自弃之心愈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入的睡,天刚亮就呕出斗血,吓得周奉魂飞魄散,太医赶到之时,已然昏了过去。
“回陛下、皇后娘娘,殿下这是溃血又犯了。”王毓稍稍诊治,便得出结果,虽说这病折腾人,但王毓老成持重,见怪不怪了,“容老臣扎上几针,殿下就可醒来。”
杜后安下心来,艾楷贤却觉事有蹊跷:“太子数年未发之病,怎么无缘无故就发了?”
“殿下肝气郁结,精神耗损,此乃抑发之症,故而发之。”王毓边诊治边言。
“怎么回事?!”艾楷贤话锋一转,直逼周奉。
周奉吓得连滚带爬:“奴才不知!”
“周公公。”杜后走到他身边,让他起来,温和言,“你不用害怕,告诉我,殿下昨天都干了些什么?”
“是……”周奉头也不敢抬,支吾言语,“殿下昨儿回来就一直不高兴,晚膳也没用,深夜奴才进去送饭的时候还见殿下哭了。”
“他哭什么?”艾楷贤质问。
“奴才哪敢问啊,奴才送个饭还被殿下数落了一顿,奴才真只知道这些了。”周奉愁眉苦脸,一五一十地交代。
杜后十有八九知道儿子是为何哭泣了,她轻轻拉了拉艾楷贤的衣袖,遂引皇帝到偏殿。
“善皓定是不想娶邵容,才这么难过的。”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艾楷贤觉得不可理喻,“邵容有仪表有才气,知书达理,况且邵彦是个能臣,以后定会帮助他,再说,他娶了邵容,又不是不能纳其他女子。”
“善皓他肯定懂,但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况且他现在这个年纪,正是想要独立的时候啊。”杜后理解,她试着劝皇帝回心转意。
“笑话,他是太子,哪能和平常人家一样,要是人人如此,朕怎么治理天下。”艾楷贤不容多说,“等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和邵容完婚,省得那么多屁事。”
“陛下!”
皇帝挥挥衣袖就走了,杜后无奈。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半个时辰后太子是醒了,但在当夜却又再次发病,太医院出动了全部的人力,整个东宫忙成一团。艾旼炫本就身体羸弱,这么一折腾,哪还有力气活动,皇帝知后,只好允许他安心养病,把婚姻之事暂搁。
一连数日,天气阴沉,冷风刺骨,太子身体也不见好,终日卧病在床,没有力气,整个人相较之前,瘦了许多。
“邵彦尚书为人忠厚,才德兼备,我听闻前日贞宁公主下嫁,是邵尚书力阻陛下收回成命,王商合圆滑狡诈,诡计多端,我观他权欲熏心,恐为家国之患,此人越壮大,麻烦越大,陛下意将邵容嫁与殿下,是为您、亦是为国家着想。”涂振坐在病榻前,说与太子。
太子依旧闷闷不乐:“这世故为何如此?忠于朝廷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怎么一个个都顾及这顾忌那,婚姻本来就是两情相悦之事,怎么能弄得这么利益。”
想来也是十四岁还未出世的年纪,恰似温室中的鲜花,艾旼炫对这官场似乎一窍不通,可他仍伸张正义,保有着内心该有的憧憬。
“为将者披坚执锐杀人,为王者运筹帷幄诛心,天底下,官场上,皇宫里,没有亲情可言,陛下于您也是一样,是父,更是君,您没有选择。”
本以为涂振会好言劝解自己一番,没想到竟是如此直面残酷的话语,艾旼炫的内心很想拒绝,这一生似乎就要死死地钉在这冰冷的宫墙之上了。
“您想改变这一切不是吗?”涂振又恢复本色笑言,“想改变这浑浊的官场和毫无色彩的皇宫。”
“嗯……”
“以一人之力,想要改变这世道,太难了。只有待到来日,您君临天下,教化九州,致使人人如此,世道方能改变。”
“可,如何教化天下的人呢?”太子追问。
涂振一愣,久而大笑:“这便是您毕生要去解答的问题了。”
见着涂振发笑,艾旼炫的目光先是疑云密布,但很快便拨云见雾变得透亮。
“您明白该怎么做了吗?”涂振笑过之后,问其言。
“嗯。”太子向门外唤道,“周奉,周奉!”
周奉闻声,跑了进来:“您有何吩咐?”
“我饿了。”
“啊?哦,奴才这就给您弄吃的去。”话音未落,周奉又急匆匆跑了出去,置办膳食。
“哈哈哈哈。”涂振见状,再次发笑,艾旼炫也笑了。
话说邵容那边,对于嫁入皇室不舍之余欣喜尤甚,邵彦则是忧心忡忡,每日嘱咐女儿各种事宜,生怕出错,而邵容,已经开始憧憬那宫墙之内的世界了。
落入皇家,焉知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