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七月。
长安。
凌晨。
一辆双马马车,被五十余骑兵簇拥着,离开北坞,向东北方向的宣平门缓缓驰去。
马车上,一名头顶玉制黑色十二旒冕冠,身穿玄色上衣、朱色下裳帝服的少年,正透过车窗,观察左右。
“空气中隐含丝丝血腥味,左边是残破斑驳的街道,右边也是残破斑驳的街道!”
目视车外,少年喃喃低语。
“陛下,勿需担忧!”
左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
“今既脱离李贼之手,日后自能重整朝纲,兴盛汉室!”
少年掉头看去,说话者,乃是一名容貌秀丽,端庄雍容的女子。
也是他的皇后。
伏寿,伏皇后!
“重整朝纲,兴盛汉室?”
听了伏皇后的话,少年低声自语,随即面露苦笑。
“姐姐说的对!”
右边一名艳丽女子,乃是新纳不久的董贵人,同样出声宽慰道:
“只要脱离李贼控制,在朝中大臣辅助下,陛下定能铲除奸妄,恢复大汉威严!”
“正是如此!”
伏皇后接着说道:
“李郭之流,虽然目无君上,肆意妄为,但比之昔日董卓,依然有所不如!”
“即便是董卓老贼,不也死在王司徒和吕温候之手么?”
“陛下耐心等待,自有王司徒这等肱骨之臣,为陛下扫除李郭二贼,驱邪扶正,匡扶汉室!”
“肱骨之臣?匡扶汉室?”
听了二女安慰,少年脸上苦笑更甚。
但很多话,实在不方便讲出来,所以,他只能暗自苦笑。
李、郭之流算什么?
区区李傕、郭汜,根本称不上大敌!
哪怕没有他穿越过来,原来的刘协,也能脱离李傕、郭汜的掌控。
拥有后世记忆,他不担心李傕和郭汜。
但马上要开始的东归之旅,和紧接着落入曹贼之手,才是真正要命的事情。
历史上的刘协,自登基后,就一直是个傀儡皇帝,但不代表他一无是处。
自幼被董太后带在身边,耳濡目染下,刘协其实不缺高层权谋之术。
李傕,郭汜兵乱长安时,他的表现,称得上可圈可点。
李傕和郭汜攻入长安,最初,其实是为了自保。
诛杀董卓后,大权独揽的王允,视李、郭手中兵马为无物,一心定他们的罪,甚至打算诛连整个西凉军。
这种情况下,摆在李、郭,及所有西凉系将领、士卒面前的活路,唯有反攻长安一条。
这就是王允的英明决策,堪称‘大聪明’。
这却不提。
成功攻入长安,杀死王允,驱逐吕布后,鉴于董卓的下场,李傕和郭汜,并没有如后来那般,肆意践踏天子威严。
相反,还挺尊重刘协。
至少,不敢和董卓一样,令百官向自己下跪,坐天子座驾,以及淫乱后宫等。
才十一岁的刘协,第一时间封李傕为车骑将军,郭汜为后将军,樊稠为右将军,张济为镇东将军。
用官位和爵位,将这些无法无天的西凉军阀安抚下来,保持均衡,并巧妙的游走在其中,保存住自己起码的帝王尊严。
甚至,还有任命和处置官员的权力。
比如,李傕举荐李儒为侍中。
刘协恨李儒毒杀兄长刘辫,不但不同意,还要问罪。
虽然被李儒以‘董卓所为,非儒本意’一词糊弄过去,但也没按李傕要求,敕封李儒。
还有,兴平元年,三辅大旱,百姓饿死无数,刘协命令侍御史侯汶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但侯汶趁机侵占公粮,中饱私囊,导致很多人饿死。
刘协彻查后,责打侯汶五十廷杖,然后放粮赈灾,救下长安城许多饥民。
能责罚官员,并动用朝廷粮仓赈灾,说明这时候的刘协,对朝廷颇有掌控,拥有不小权力。
对一个傀儡皇帝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没有一定的权谋手段,怎做得到?
但是……
然并卵。
没有军队,就没有发言权。
没有实力依仗,再好的权谋,也毫无用处。
哪怕没有曹贼,同样如此。
在李傕等西凉军阀保持均衡状态,相安无事时,他这个被‘供’起来的天子,的确能拥有些许权力,和起码的帝王尊严。
但是,当这种平衡被打破,诸军阀相互混战之际,这些少许权力,乃至帝王尊严,立刻荡然无存。
兴平元年,即去年三月,郭汜、樊稠率军,击退马腾、韩遂联军,因功受封,权力和地位,和李傕相等。
由此,李、郭、樊三人之间,开始相互猜疑,暗中斗争。
紧接着,全国大荒,各地缺粮,长安也不例外。
控制长安的这些西凉将领,各个都是大老粗,杀人固然不眨眼,但治理地方,却只能干瞪眼!
耕作?种粮?
不存在的。
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顺带杀良冒功为本职工作的西凉军,可不会这个。
他们只会抢粮!
朝廷囤积,本打算用来赈灾的粮食,被西凉军抢走。
老百姓家中的存粮,也被抢走。
连种子都不放过!
于是,关中百姓饿死无数,纷纷迁移南逃。
对此,刘协毫无办法。
没人听他这个皇帝说什么。
这倒罢了。
更重要的是,李傕,郭汜,樊稠三大西凉军阀之间,矛盾越来越大,慢慢由暗转明,斗争公开化。
今年二月,李傕举办鸿门宴,宴席上诛杀樊稠、李蒙,顺势兼并了他们的军队。
紧接着,李傕、郭汜开战。
郭汜打算劫持刘协,再让天子下诏,降罪于李傕,争取先手权。
但消息泄露,李傕抢先下手,将刘协劫持至自己的北坞军营。
郭汜见状,干脆将朝廷百官一股脑劫走!
随后,李傕以皇帝名义宣布郭汜造反,郭汜以百官名义,宣布李傕谋逆,双方各有依仗,正式开战。
一打就是几个月,死者无数。
这就是为什么,坐在马车里,刘协也能隐隐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因为,这场大战刚结束!
镇东将军张济带兵前来,为李傕和郭汜调停。
最后,两人答应和解,李傕承诺,放皇帝东归洛阳。
这就是刘协目前的处境。
刚被李傕放出来,准备离开长安,东归洛阳。
看起来,情况似乎在好转。
但刘协却知道,这条东归之路,是何等的惊险!
说句步步惊心,也不为过!
身子后靠,仰头看向车顶,帝冠倾斜,旒冕落至额头,刘协合上双目,脑海中浮现出,后世所记载,东归路上出现的一幕幕。
“‘城门惊驾’,‘霸陵赦封’,‘郭汜作乱’,‘段煨供奉’,‘杨定之乱’,‘张济出走’,‘黎国之乱’,‘东涧惨烈’,‘单县渡河’……!”
一段段文字,在脑海划过,令刘协怦然心惊。
这条东归之路,颠沛流离,磨难重重,其艰难处,堪比西游八十一难!
真不知道,原本时空的刘协,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关键是,就算坚持下来了,也毫无意义!
因为,哪怕到了洛阳,还是逃不掉被军阀控制,毫无自主权的傀儡皇帝命运。
直到最后,落入曹丞相,呸,落入曹贼之手,才彻底结束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但也完全没了回天之力!
若在李傕,郭汜这些人手中,他还有些许逆天改命的机会,可在曹贼手中,却断无可能。
不比李傕、郭汜这些大老粗,曹贼心细如发,缜密无漏,想脱离他的掌控,比登天还难。
这厮包揽了皇帝的一切!
连汉室血脉传承,都被其垄断!
睁眼,看了看坐在左边的伏皇后,和右边的董贵人,刘协暗叹一声,再度合上双目。
曹贼之阴险,远胜李、郭之流!
无论是伏皇后还是董贵人,以及她们诞下的孩子,都被曹贼杀害。
然后将自己的三个女儿塞给刘协。
这么一来,刘协的后人,也是他曹家后人。
更方便掌控!
何等阴险!
“唉!”
思及史书记载往后种种,刘协无力的叹了口气。
心神内视,看向那不知道是灵魂中,还是心灵中,或识海中,飘浮着的一枚巴掌大小古朴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