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私下里这一番眉来眼去,倒是没引起贾母和贾珍的注意。
贾琏走后,贾母闭上眼睛在罗汉床上养了会子精神。
毕竟老太太有了春秋,精力倒是越发不济了。
贾蓉放眼瞧去,这屋里一应陈设自不必多说,皆是大开门的物件,有些还是宫里赐下的,精致华美。
堂上的贾母满头华发,额上系着条点翠的抹额,旁儿还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
自碧纱橱里传来一阵孩童哭闹声。
贾母顿时睁开了眼睛,急切看向了身边的丫鬟道:
“怎生又哭闹起来了,鸳鸯你去瞧瞧宝玉,可是丫头伺候的不妥帖了。”
“我这就去。”
那丫鬟转过脸,虽是惊鸿一瞥,却也让贾蓉瞧清楚了。
这丫头一张鸭蛋脸如新剥的嫩鸡子,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点缀着几点雀斑。
行走间,隐约能见到细嫩的腰肢轮廓。
虽是衣衫是贾府丫鬟们常见的红配绿,却愣是穿出了清水芙蓉雨中开的感觉。
“果然就是这位金鸳鸯了,倒是生的一副好样貌,不过也是,这老太太素来偏爱颜色好的……”
贾蓉心中腹诽,这一愣神,反倒落入了堂上贾母的眼里,等鸳鸯回来。
“老太太,原是宝二爷闹着要琥珀牵着手才肯睡去,我去哄了一会子,也扛不住这瞌睡虫,现下睡的沉了。”
贾母才放下了心,轻咳了一声,开口道:
“蓉哥儿……”
贾蓉打起了精神,恭声回道。
“老太太,蓉儿在。”
贾母瞧着堂下这个半大少年,身姿挺拔直如芝兰玉树,眉眼虽还稚嫩,却也显出内里的冷峻。
“那毕竟是你老子的随从,你怎好任意发落,便是打板子,也该禀报你老子,由他来处置才妥当。你今儿闹这一出,哪里是打奴才的屁股,分明是打你老子的脸子。”
听到最后一句,贾蓉心中暗笑,面上适时做出讪讪的表情。
“却是蓉儿欠了考虑……”
这老太太也是个妙人,分明话里藏着话,也不知是在提点哪个?
果然,一旁的贾珍也是一愣。
老太太这话,怎生听着如此别扭?
几番欲言又止,可对上老太太瞥过来的眼神,贾珍到底是没说出什么来。
贾蓉接着道:
“孙儿也是一时激愤,这喜儿一则盗财,二则赌钱……”
贾母皱了皱眉头,打断贾蓉,转而看向了贾珍,问道:“珍哥儿,这里头还有下人赌钱的事?”
贾珍点了点头。
“这下人既在府外赌钱,便一定会传入府中,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
“珍哥儿,你也是做族长的人,这点子道理瞧不出来?这事蓉哥儿处置的倒还果断。”
贾珍让老太太一顿训斥,想要辩驳,却又一时不知从哪说起。
敲打完贾珍,贾母又把目光投向贾蓉。
她原以为这个重孙子是个泥捏的性子,没什么能为,没想到暗地里憋着坏。
在这府里几十载风雨,她老婆子再是老眼昏花,贾蓉那点子勾当还能瞒过她去。
不过,她素来瞧不惯贾珍对儿子非打即骂的行为。
这哥儿若是打骂过度,吓嚇破了胆子,移了性情,还能有什么出息?
既是心里偏了立场,言语间倒也没粘针带刺,反而温言道:“你今儿闹这一出,你老子没罚你?”
“蓉儿虽是出手急切了些,可老爷知晓我一片孝心,未做处置。”
“不过,来前正和老爷说道着,既是到了重阳,索性打发重孙儿去祠堂守着祖宗。”
贾珍一愣,这逆子多咱和自己商议过这事。
不过,转念一想,明面上这逆子的行为挑不出理,自己倒不好出手惩戒。
既是他主动去守祠堂,眼不见为净,倒也便宜。
这般想着,贾珍也就没说话,默认了此事。
“也好……”
贾母哪里瞧不出来,这哪里是老子的主意,必又是儿子擅作主张,来的这么一出。
入祠堂未必不是个办法,也免了父子相见,又是闹出风波。
她近来谋划着大姑娘入宫一事,可万不能让东府这爷俩又生出什么是非来,平白给搅和了。
瞧了一眼贾珍,随即拍板道:
“那便这样,去祠堂好好反省,也磨一磨你的性子。”
两人辞去后,荣禧堂里又恢复了安静,贾母揉了会子眉心。
“都说这不聋不哑,难做家翁。这蓉哥儿自打挨了他老子一记狠的,倒是改了脾性,瞧他今儿那样,原也是个不省心的。”
“珍哥儿自不必说,他老子不在府里,没人辖制,是个横行惯了的,两下相冲,我一个老婆子,也不知阎王爷何时点卯,能做的也只是在中间和和稀泥。”
“我也只是个糊裱匠,这父子相隙,从古至今哪有好收场的,便是那皇家……”
说到这,贾母自觉失言,慌忙住口。
脚边的鸳鸯好似什么都没听见,臻首低垂,手中美人棰一下一下敲击着。
等从贾母处回院里,已经是酉正了。
贾蓉瞧见屋里的灯火还亮着,心下一暖。
从院门前梧桐树背后的阴影处走出一人来,对着贾蓉笑道:“蓉大爷今夜好大的威风……”
兴儿随着贾蓉来到书房。
贾蓉从书架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木匣子搁到桌子上,接着端起手边的茶盏,抬眸朝着兴儿说道。
“想必你家爷也等急了,拿回去交差吧!告诉琏二叔,我承他的情,改日请他个东道。”
兴儿倒也是个妙人。
“蓉大爷的东道,怕是主子爷不敢轻易来吃了,不过眼下吃不得了,我家爷马上要下扬州一趟……”
贾琏要去扬州?
贾蓉这才想起来西府有个姑奶奶嫁给了现巡盐御史林如海。
如今算来,世外仙姝林妹妹怕是已经三四岁了。
等打发了兴儿,贾蓉一个人静静站在书房的轩窗前,听着外面细雨打芭蕉。
诸事一毕,贾蓉才发现自己心里的不安其实从来没有消去,原以为内心深处藏着的是愤怒。
可愤怒的表象下,暗藏的其实是恐惧。
孤身来到这个时代,险些死于板下,生死荣辱又尽决于他人之手。
荣宁二府既定的命运,如历史的车轮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蹍来,只是想想,贾蓉便有些透不过气来。
“爷,可是乏了?我已经打了温水,替爷洗洗吧。”
绿珠端着铜盆走了屋里,岚儿也跟在后面拿着手巾帕子。
屋内灯火摇曳,两个俏婢围着自己,柔荑在他面上轻轻掠过,伴着细腻的处子幽香。
这个时代留给自己也未必全是坏的。
贾蓉顿了顿神,伸手捉住绿珠的素腕,细细嘱咐道:“明儿我就要去祠堂,恐怕到了年底也未见能回来,岚儿也要去小姑姑那伺候着。绿珠,打今儿起,府里厨房送来的一应饭食,莫要再让小兕子那个贪吃鬼偷嘴了。”
“今时不同往日……”
贾蓉心知,他发作了喜儿,虽是出了心中恶气,却也得罪了赖二及一干仆役。
他们会畏惧自己,也会疏远自己。
虽说他认为没人敢毒害自己这个宁国承爵人,可保不齐有那不开眼的,做了替死鬼。
“明儿你再让吕瑁从外面淘换一只狸奴,凡是入口的水药饭食,都先喂给狸奴,才能进口。”
“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等我从祠堂出来,再寻摸人在院里设个小厨房。”
“绿珠,莫要大意,你要把这人心往恶里,更恶处想……千万仔细小心,若是你们出了半点事,爷会发疯的。”
虽然身处深宅大院,可绿珠听着自家爷这一番骇人的话,竟有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条望不到头的逃荒路上。
人心从来似鬼蜮。
察觉面前小姑娘心里的忐忑,贾蓉又安慰了一句。
“当然,这只是万一,喜儿的下场摆在那里,想必近来还没人会来招惹。”
“只是小兕子还小,这院里以后就只能靠你守着……”
感受到贾蓉话里的忧虑,绿珠反手握住贾蓉的大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起来,坚定道:
“爷莫要担心我,我会守好咱们的院子,等着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