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寒,林外很快燃起了两堆篝火。
张仲鸾估摸着时辰,这两人进去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便站起身走到刚架好的铜钲旁。
架子上的铜钲约有小臂长短,形似庙里的大钟,他一手执着青铜长柄,以小槌敲击,厚重悠长的鸣金声远远地散开。
只敲了三下,张仲鸾便放下了木槌,那边张申沐走了过来,探头在这边瞧了一阵,手里递过来一根佛香。
“鸾哥儿,宗泽今儿怎么没来?”
“原是打算来的,不过你也知道,他胎里落下的毛病,素来畏寒,蓉哥儿也让他在家将养着。”
张仲鸾接过佛香就着篝火点燃,顺手插在了雪地上。
两人一问一答,唠了些子闲话,张申沐似乎有些忍不住,开口道:“鸾哥儿,咱们打小一起长起来了,原不必闹的这么僵……”
话刚说了半截,就见张仲鸾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随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瘦猴儿,希望这最后咱们还是兄弟。”
佛香燃烧缓慢,通常半个时辰才能燃尽,淡薄的烟气在这冰天雪地中并不显眼。
半柱香之后,胜负便会揭晓。
张申沐见状,呐呐了半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闷着头走了回去。
两拨人也不再言语,泾渭分明地坐守在篝火旁,一边瞧着雪地上的香灰一点点掉落,屏气凝神观察林子里的动静。
“踏踏踏……”
佛香尚才燃到不过三分之一,林子里便传来响动。
唐绍安牵着马从林子里缓缓走了出来,竟是猎了头野猪,满载而归。
瞧见这一幕,那头的年轻人欢呼起来。
“唐哥儿威武,竟猎了头野猪回来,我记着咱们刚驱进林子的野兽里,便数这头野猪最为雄壮,看来是不用比了,胜负已定……”
张申沐迎了上去,一边转过头看向了张仲鸾这边,面上显露得意之色。
“怎生还没出来?”
张仲鸾蹙着眉头望着没有丝毫动静的林子边缘,却只能按下心里的焦急。
输人不输阵,伸手拦住了欲要开口的张季鹰,淡淡看了一眼张申沐,嘴上仍从容道:“瘦猴儿莫急,保不齐这林子里原有些大家伙,等蓉哥儿出来再论输赢也不迟。”
“我便说这豪门公子向来娇惯,我原记得还捎带着撵了只黄皮子进去,莫不是让这畜牲熏着了?鸾哥儿,咱们兄弟多年,谁不服你一身本领,何必替人张目奔走,要我说,还不如跟着绍哥儿咱们兄弟自去耍子,岂不快活?”
一听这话,本就急性的张季鹰倒眉毛一扬,骂骂咧咧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看你才让黄皮子臭屁熏了,怪生嘴臭的紧?”
张仲鸾脸上也泛起了一丝冷笑,这是打算招揽起他来了?
忙开口道:
“瘦猴儿,我素不知你如今倒读起兵书来了,连个一二三四五都数不清,如今倒在我这使起反间计,你还差了火候。”
正说话间,就听到张季鹰一声惊呼。
“是蓉哥儿的马……”
张仲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贾蓉座下青骢马从林子里跑了出来,可马背上却不见贾蓉人影。
若非发生了意外,青骢马绝不可能丢下主人独自跑回来……
张仲鸾心底越发不安,张季鹰更是翻身上马,拉住缰绳急不可耐地叫囔道:“走,都上马随我进林子里……”
今遭若是这位贾家大爷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唐绍安也是眉头紧皱,嘱咐道:“都上马,一起进林子寻人。”
然而没等他们进林子,身下的马儿俱都开始躁动起来,四蹄焦躁不安地踩踏地面,若不是上面的人及时扯住缰绳,怕是早就一片混乱。
“戒备,是熊瞎子……”
灌木响动,一头黑熊挤开灌木一步步向他们走来,感受到越来越近的猛兽气息,马儿更是焦躁,口鼻处喘着粗气。
几十张弓拉满后俱都对准了熊瞎子,只待有人一声令下,便是万箭齐发。
张仲鸾凝神看去,却发现不对。
熊瞎子下面似乎有人?
他面色一变,赶忙驾马上前,张开双臂挡在中间,大声疾呼道:“快放下弓箭,莫要伤了蓉哥儿。”
贾蓉肩扛着黑熊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刚刚灌木挡住的身子这才显露出来。
“不必惊慌,不过猎了头畜牲,那马儿不肯载负,便只能扛着回来了,索性还不重。”
不重?
马上众人心里有些咋舌,这熊罴子只怕少说也有七八百斤,蓉哥儿虽是半拖半扛,可怎么也和不重挨不着。
待到来到众人面前,贾蓉额上青筋鼓起,双臂猛地一发力,如同释迦掷象。
熊罴尸身跌落在篝火旁,四肢无力摊开之后,众人便看见那胸前月牙状的护心白毛赫然插着一支断箭。
贾蓉瞅了一眼地面上正好燃到一半的佛香,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随即看向还在马上的唐绍安,温言道:
“看来回来的正是时候,差点让着畜牲误了事,也不知绍哥儿你收获如何?”
张申沐早早下马,正蹲在这熊瞎子前面,目光仔细掠过熊的四肢脖颈,除了胸前那道箭伤,周身竟无其他伤口。
张季鹰见他蹲在那端详了那么久,哪里还不明白这厮什么用意,戏谑道:“瘦猴儿,可曾发现这畜牲身上有绳勒锁捆受人禁锢的痕迹,便直言告诉你,你只管寻去,好看看我们是不是输不起,在顽些鬼蜮伎俩?”
张申沐站起身来,先是朝唐绍安轻摇了摇头,然后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道:“季鹰你说笑了,这么多年你和鸾哥儿是什么样性子,我还不了解……”
听到这,贾蓉皱了皱眉头,这是话里有话啊。
可没等瘦猴儿说完,唐绍安身边一个长着招风耳的年轻人盯着熊罴胸口,问道:
“这怎生可能,分明一张不过六斗的软弓,又只一支羽箭,如何这般恰好正中熊罴心脏,一击毙命?”
他们这些人时常围猎来习练弓马,自然知晓,这刚入冬,熊罴经过一秋饱食,正是浑身脂肥膘厚。
要在间不容发之际一箭取中要害,已是难为,还要力透筋骨皮肉,更是难上加难。
“周于修,你他娘的甚么意思……”
张季鹰双拳紧握,怒视年轻人,便要动手之际,却见贾蓉拦在他身前,一脸平静的望着周于修,淡淡道:
“你不信?”
不好?
唐绍安瞧出不对,挺身上前,想要挡在周于修前面,却还是晚了一步。
贾蓉不知何时解下了张季鹰马背上的弓,一只箭快若流星,在周于修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直接穿过头顶的发髻,将他钉在了背后的树干上。
箭矢尾部尚还在上下颤动着。
贾蓉扔下掌中弓,三两步抢身上前,靴尖在雪地上旋转留下一圈圆形脚印,一只大脚在周于修的视线里越来越近。
直到——
“砰!”
树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将人埋了起来。
“蓉哥儿,手下留情~你们在干甚么,谁教你们的规矩,把弓放下,小舟子他没事。”
唐绍安顾不得察看周于修的情况,连忙呵斥起身边拿着弓箭对准贾蓉的弟兄来。
等周于修从雪堆里被人刨出来时,身上毫发无伤,只是惊魂未定,手里正捧着一支断掉的箭尾,而箭头连带箭身已完全没入了树干之中。
周于修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箭尾,又看向黑熊胸前,这两只箭折断的痕迹竟如出一辙。
贾蓉看了他一眼,又环顾了一圈,这才淡淡道:
“现在,你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