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你还吃得下茶去?”
张季鹰在屋里踱着步,面上焦急,回头一眼却瞥见张仲鸾悠哉悠哉地端坐在炕上,手里碗盖轻轻刮着茶沫子,上前夺过他手中茶碗,连茶带碗随手扔到一旁。
“这刚沏的茶,仔细洒了烫伤了手……”
“我皮糙着呢,不妨事。”
张季鹰随手甩掉了手上沾着的茶水,坐在另一头,问道:“府里如今是甚么消息,可曾拿了主意,再这样下去,蓉哥儿好不容易聚拢的人心就要散了。”
前日宁国府老爷给他们下了帖子,说是申时去鹤鸣楼赴宴。
张仲鸾这头一接到帖子,便立刻派人去宁府知会蓉哥儿,可乌桂那小厮却只带来一句口信。
“须得烈火洗真金。”
当夜,他们去鹤鸣楼赴宴,果然满桌尽是熟面孔,大家伙看着桌上的上等席面,却没人动筷,面面相觑。
这位老爷不安生在府里吃酒听戏,整这么一出要做甚么?
在场知道内情的,譬如席宗泽,张仲鸾兄弟等人都是一脸凝重。
这位老爷,前脚刚把蓉哥儿圈在了院子里,后脚就把他们这些人找来,这存了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很快,贾珍环顾一圈,便起身开口道:
“此番把你们找来,一是见识见识你们这些青年才俊,都是自家的儿郎,万不能生分了……”
在场几人都对贾珍这一番客套话嗤之以鼻,特别是唐绍安心中冷笑。
他父祖皆丧,也没见你珍大老爷派人上门吊唁,十几年来都没过问他们这些人的死活,如今一派仁厚长者的模样摆着谁瞧。
眼见是冷着场,贾珍黑着脸哼了一声,也懒得周折了,图穷匕见道:
“家中逆子过于顽劣,我准备打发他在府中读些子书,好明白些子道理。你们这起子要能为有能为,也到了该做事的年纪,府里能帮衬上的只管来寻我,莫要让那混账耽搁你们的前程。”
张季鹰回想起那位大老爷端起酒盏说的那些子话,越发急躁起来。
“哥,你拿个主意啊倒是!”
“慌什么!”
张仲鸾稳坐在炕上,白了自家胞弟一眼。
“说得甚么浑话,这事是我能拿主意的?我倒是奇了,你有时莽撞起来连我的话都不听,可偏生听了旁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便急了?”
张季鹰面色一滞,手指着屋顶房梁,大声囔囔道:“什么叫旁人?那是蓉哥儿的生父,宁国府的大老爷,他发话咱们能不听?尤其是那席宗泽,素来我瞧他便是心里藏着奸的,这下大老爷放话了,他还不得怂着一帮兄弟散伙,蓉哥儿好不容易才聚下得人心,可不能让他给搅和了……”
这混账又在胡搅蛮缠,得了机会就要给人家上眼药,也不知席哥儿是哪里得罪了他?这席哥儿也是,平常多伶俐的一个人,碰到自己这弟弟也没了分寸,从来两人见面都要掐上一阵。
“席哥儿甚么人我比你清楚,蓉哥儿也比你清楚,用不得你来操这闲心。”
张仲鸾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说回正题,蓉哥儿是蓉哥儿,珍老爷是珍老爷,两码子事……”
“该听谁的话,你竟真不知道?你素来阳奉阴违的时候还少了,珍老爷那头自有蓉哥儿去应对着,眼下蓉哥儿不方便出府,咱们领着兄弟们日常操练莫要懈怠了才是正事,再者说了,你觉着蓉哥儿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大兄说的是……”
张仲鸾看着想通了的季鹰,都让这混账囔的脑仁疼,原本要说的话也吞了回去。
这等公侯世家,不忍言之事还少了?
刀都架到了脖子上,且看蓉哥儿如何行事便是。
“这下子我能喝茶了?”
“喝吧喝吧,我出去溜溜马,家里喂马的老张头说我那黑虎又尥蹶子了,我得过去瞧瞧……”
张仲鸾起身拿过茶碗来,看着桌上溢出的茶汤,心疼道:
“这可是从老太爷处偷摸来的好茶,拢共便只得二两茶,让你这厮好生糟践了……”
“改日再给你拿上一罐子便是,老太爷那柜子里好茶多着呢,少上一两罐,老头也发现不了……”
张季鹰满不在乎,嘴里嘟囔着,推门便走了出去,张仲鸾急忙放下手中的茶碗,追到门槛处见着外间有一个扫地的老仆,压低了嗓子朝着季鹰的背影喊道:
“咱可说好了啊,我前阵子瞧见老太爷屋里还有一罐雀舌,这老人上了年纪喝不得浓茶,多咱给哥弄来,可切莫忘了……”
宁国府里,贾蓉院子。
三四个下人守在院门前吹着冷风,俱都着愁眉苦脸。
“下了值咱们回屋烫些子酒吃,也好暖暖身子,你说,这老爷哥儿放着好生的日子不过,偏偏斗起法来,却连累了咱们几个,这都守了几日了?”
“斗法?”
其中一个下人嗤笑一声,双手拢在棉袖里,回头瞧了瞧院里,低声道:“你也太瞧得起蓉哥儿,这姜还得是老的辣,老爷这一出手,哥儿哪有还手之力,眼下还关在院子里,不知几时才得出来,捏圆搓扁还不是老爷一句话的事……你推搡我做甚……蓉……蓉哥儿……”
那下人一回头,便看见身后站着一人,顿时吓得尾音都颤了,干咽了咽唾沫,面色发白。
贾蓉看着面前他,面上带着寡淡的笑意,缓缓踱步。
那廘子皮的官靴底一步步踩在青石板上,似是踩在他的心尖子上。
一时间,一旁的几个下人哪敢上前,都是屏住了呼吸,任凭耳边寒风呼呼作响。
“接着说道说道,我倒要听听我是怎生被捏圆搓扁的,也让爷好好开开眼界!”
他抬起头,刚想开口辩解。
贾蓉却懒得听了,一个鞭腿甩了过去,势大力沉,砸在那人胸口发出“砰”的一声,那人翻滚着飞了几步远,竟依稀能听到肋骨折断的清脆响声,嘴角磨出血沫子,艰难的喘气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拾掇拾掇,莫要脏了我这院子……”
贾蓉眼神冷漠,瞥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下人,转身便吩咐身后跟着的乌桂。
“乌桂,牵马去……”
蓉哥儿要出府?
想起老爷的吩咐,其他几人对视了一眼,推搡出一个下人,哆哆嗦嗦地靠近贾蓉,鼓起勇气正准备开口,却听到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哥儿,老爷说是让你抄经,怎好随意出府去?”
原来是寿儿闻讯匆匆赶来,他站定了身子,眼神掠过地上还躺着的下人,陪着笑脸看向了贾蓉。
贾蓉深深看了寿儿一眼,乌桂从怀里掏出一叠烫金纸,他接过手里,随手朝着寿儿这边抛了过来。
写满字的纸片纷纷扬扬,北风一吹,似雪花般洒满地面。
“拿去,这是咱没日没夜抄录好的《道德经》,还不快些送去城外观里焚了去。”
“我近来读道经,书上讲这上洞八仙的张果老便是服食了何首乌得了道,眼下老太爷身子不适,我去城外林子逛逛,说不得时机到了,也给老太爷挖出根千年何首乌来,尽尽孝道。”
这一顿抢白堵得寿儿说不出话来,他脑子飞速运转,不紧不慢地说道:
“蓉哥儿捎待,不如等我去回秉老爷一句,再做计较,这天寒地冻的,莫要让老爷担心才是。”
“你这奴才真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竟还敢拿老爷压我……”
说着,贾蓉怒极反笑,拎起手中马鞭带着风声径直朝寿儿抽去,这一鞭子下去,正中寿儿的左脸,喜儿惨叫一声,面上顿时鲜血淋漓。
“爷,饶了我这一遭。”
他一时情急,竟忘了眼前这是个煞星。
蓉哥儿这是铁了心要出府,他哪敢再拦,只能眼睁睁看看贾蓉翻身上马。
寿儿捂着脸看着贾蓉远去的背影,鲜血从指缝间渗了下来,扫看着周遭心有余悸的下人,叱道:“还愣着干什么,竟还有闲心思捡这几张破纸,还不扶我去见老爷,这府里怕是要出大事了……哎哟……可疼死我了……”
等匆匆到了贾珍院里,寿儿垂下头战战兢兢禀报完,正堂里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贾珍吃了口子茶,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脸上怒气浮现,猛然间爆发,抓起手边的茶碗就往喜儿头上砸去,顿时间碎裂的瓷片崩飞,茶水四溢。
“连个人你们都看不住,还指望你们能成甚么事?”
寿儿顶着满头的茶叶沫子,也不敢伸手去擦,这滚烫的茶汤流到了脸颊的伤口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强忍着痛意回道:“老爷,要不派人把哥儿追回来……”
贾珍沉思了一会,这档子事不好闹到府外去,让外人看了笑话,说他贾珍连儿子都看管不住?
“算了,人都出去了你上哪寻去,他总有回来的时候。”
发泄了心中火气,贾珍这才看向寿儿脸上的鞭痕。
“这是那逆子打的……哭甚么,等那逆子回来,我再与他算算总账,行了,下去包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