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鸡鸣夜半,暮色四合。
离着皇城根不远的一间二进大宅子里,几个护院家丁提着灯笼在墙根下巡逻,其中一个护卫解开了裤腰带,叫住了同伴。
“稍等我会子,夜间吃多了酒这会子腹胀,且待我去放放水,马上就好……”
同伴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不耐烦地催促道:“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快些撒,莫让人瞧见了,老爷今个可是回府了。”
而墙头一道黑影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如灵猫一般跳进了花丛之中,一路避开巡夜的守卫,摸到了正房屋檐下,自廊下柱子一跃上了房顶。
徐子孺趴坐在悬山顶屋脊上,从房脊下揭开块琉璃瓦,探头朝着下面望去。
透过正下方的拔步床的纱帐,纱幔在窗外东风吹拂下,能看到隆起的锦被里伸出一双雪白的腕足,似只是个暖床的丫鬟在。
一个死太监,要了美人在床榻伺候,真真是糟践东西,可这周太监人哪去了?
方才他明明听巡夜的说是周太监回了这宅子,这会子入夜了怎生没在卧房里见着人?
徐子孺思虑了会子,脚轻踩着屋顶的琉璃瓦,绕到了侧边书房顶上,果然书房里面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里面的人压低了声音,似是在密谈甚么。
贾蓉身着单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目光最终落在了桌案上的钱袋子,又瞧了一眼夜半过来的徐子孺,皱着眉头道:“竟有这种事?”
“爷,这般大事我岂能顽笑,我亲耳听见那周太监喊同交谈的那人劳什子长史大人,这周太监怕是早就投靠了某位皇子,这才未敢轻举妄动,急忙回来禀告给爷。”
见着徐子孺只差赌咒发誓,信誓旦旦的模样,贾蓉喃喃道:
“兄弟们蹲守那处宅子也有些时日了,从来没见过有外人出入,偏生你今个却在那里瞧见了某个王府的长史?这么说,那周太监竟与某位皇嗣暗中勾结,怪道他要在外头设宅安家,竟是为了方便同人家暗中取得联络?”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本是让徐子孺警告下周太监,竟惹出这等麻烦事了,这下倒不好轻举妄动了。
徐子孺在一旁干着急,他心知这武勋牵扯上皇嗣从来就没好下场,偏生也没得好主意,贾蓉便让他先回去,又命人匆匆喊来了席宗泽。
“这三更半夜,倒是扰了你的清梦,只是有桩事实在拿不得主意,想听听你这军师的意见?”
见着了匆匆赶来的席宗泽,贾蓉寒暄几句,便神色凝重将今夜的事和盘托出。
席宗泽听完也是皱起了眉,同样神情凝重。良久,才听到他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哥儿,眼下要紧的事,是东西两府递交给那周太监的银子,说不得已经在某位皇子的手上,若真等到坏事时,免不得受了牵连。”
贾蓉倒不是怀疑席宗泽的话,只是心中仍有疑虑,追问道:“坏事?眼下陛下御极十数载,隆威愈盛,太子仁德,颇受文官孺慕,哪位皇子昏了头不成,这时节还能坏事?”
席宗泽倒是暗暗提醒他一句,“许是跟西府那位舅老爷有关?”
王子腾?
他两年前不是奉旨去巡视九边去了?这其中又有他甚么事?
“我估摸着,这周太监背后的人极有可能是皇三子,这周太监之前便是皇三子之母淑妃宫里的,若说与哪位皇子走的最近,必是那位战功彪炳的皇三子了。”
见着哥儿不解,席宗泽这才缓缓解释道:“这皇三子自打及冠后,便被陛下扔到边关磨练,同九边将门关系非同一般。这九边每年都要靡费国库数百万两白银,已呈尾大不掉之势,陛下又明旨派人去巡视,甚么意思明眼人哪还瞧不出来?别说是当今,便是太上皇他老人家挡在面前,那起子饿狼逼急了也是不认人的!”
“听哥儿你说,那周太监近来胃口大开,他一个阉人最着紧的便是银子,哪里不懂细水长流之道,如今为何非要杀鸡取卵?”
“他贪敛的那些子钱财又流向何处?用作甚么用途?即便他身后站着的不是皇三子,这皇子急着用钱能是干甚么?”
这一连串发问,让贾蓉心里却是波澜起伏。
哪怕这盛世之下,朝堂从来也是暗流涌动,风云诡谲,皇嗣,太监,九边将门,开国勋贵,嘉佑新贵,太上皇,陛下,其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半点疏忽不得。
最后,席宗泽才规劝道:“这周太监一事,哥儿还须从长计议,一个周太监,即便再大的胃口,也不过是损失些钱财,值当什么?这背后的皇子才是致命的隐患,还是得先想个辙同那头撇清干系才是,别人家掉茅坑里,反溅了咱们一身屎尿!”
贾蓉对着他却是躬身一礼,思忖了一会儿之后,面向他肃声道:“宗泽,此番却是受教了!”
……
“姑娘屋里可安置妥了,昨儿几时歇下的,怎生一大早便过来了?”
绿珠瞧着林黛玉一大早便带着雪雁,雪雁手里还端着拳头大小的汤盅,还冒着热气。
“哥儿可曾起了?我家姑娘炖了盏银耳燕窝汤,想着给哥儿送来一碗,除了哥儿这,只老太太能吃上一盏。”
“多嘴!”
林黛玉白了自家丫鬟一眼,呵退了雪雁,才笑着同绿珠细细嘱咐道:“绿珠姐姐,这羹汤还是趁热用了才好,若是哥儿还没起,那便坐在炉子上温着。”
“那可真是我家爷的福气,昨夜不知因着何事,折腾到半夜才睡,这没睡下三两个时辰,便又去校场晨练了,眼下还没回来,我原本还寻思着炖些清热的羹汤给爷用了,可不巧姑娘这就送来了,要不姑娘进屋坐会子下,等爷多咱回来,让他当面同姑娘道谢。”
这一说,倒是勾起了黛玉的好奇心。
“我还未瞧过武人打熬筋骨,也不知是甚么模样的,可方便瞧瞧去……”
听着林黛玉这话,绿珠有些迟疑,倒是岚儿提溜着花洒从花丛里走了过来,抢在绿珠前头,瞧着林黛玉笑吟吟说道:“也没甚么不方便的,爷每日晨练时,也有好些子丫鬟路过偷瞧,说是爷使那方天画戟,比那戏台上的将军舞起来都好看……”
等望着跟着院里丫鬟远去的林黛玉背影,绿珠却转头皱着眉头盯着岚儿,狐疑道:“岚儿你打得甚么主意?爷晨练时常赤裸上身,这如何好让姑娘家瞧见?”
岚儿却满不在乎,扭过身子道去接着给她的宝贝花草浇水。
“林姑娘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比咱府里姑娘也大不过一二岁,哪里晓得事情,瞧见了又怎了,原又是亲戚家,偏你大惊小怪的。”
一无所知的林黛玉主仆二人来到校场边缘,果然见有几个小丫鬟假装忙碌着,寻隙透过花丛往里面瞧着。
见着林黛玉来,丫鬟们目光诧异,冷了一会儿便都捂着嘴偷笑跑开了,她心里顿时升起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校场当中有一人手持八面擂鼓瓮金锤,春日朝阳的光芒洒落在上面,似金河里鱼鳞翻浪,白蛟破水。
一滴滴汗水自贾蓉上半身滴落在宁国府内校场原是夯实的地面上,地面原是用油和糯米汁浇筑的,并未铺设青石板,以防兵器砸在上面迸溅的碎石子伤了人。
林黛玉多咱瞧过这番场景,马上别过通红的小脸,不敢瞧蓉哥儿那被汗水洗过一般的匀称身材,垂下头似是数着地上的蚂蚁。
雪雁却是尚还小,倒是对发现了她们的贾蓉嗔怪道:“哥儿,怎生不穿件衣衫?这倒春寒的,仔细莫着了凉。”
林黛玉听了这话,瞥了一眼这懵懂的丫头。
这是着不着凉的问题?
贾蓉倒是淡定瞥了一眼这两个小萝卜头,自顾自捡起兵器架子上挂着的衣衫,一边向她们走来,一边穿戴好。
“我同你家小姐一般,也是个药罐子,早起便要吃上一碗大药,然后来这这处熬炼筋骨,若是穿戴着衣物,这热气怎生能散发出去?”
林黛玉却是皱了皱眉头,脑海中却是不断闪过贾蓉雄壮的身躯,狐疑道:“哥儿生的什么病?竟要日日服食大药,是哪个老师傅开的方子?”
都说久病成良医,耳濡目染之下,她也通晓些药理,这大药通常是垂死之人吊命用的,哪有人当饭来吃?
这没病也吃出毛病来了。
“原是饿病,每日食肉三斗仍不管腹中饥饱,饿得我实在没法了,有次捡了些人参鹿茸来啃,反倒是解了饥乏。”
“那岂不是霸王似的人物,哥儿难道也长着一副板肋虬筋不成?”
见着小姑娘心下咋舌又狐疑的模样,贾蓉倒是没接茬,反而轻笑道:“也不知姑姑生得什么病?吃的甚么药?”
“我是胎里落下的毛病,有不足之症,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哥儿问这个做甚?”
“许得姑姑问我,倒不许我问候姑姑了?”
贾蓉反诘了一句,随即便自顾自喃喃道:“这人参虽是滋补的药,可药性到底还是太猛,不如食补更温和一些,我那倒有一些药膳的方子,待会给你送去一些,姑姑若是吃着觉得好,便慢慢换了那虎狼药罢。”
林黛玉自是不好拒绝人家一番好意,点了点头,旁边的雪雁代她谢了一番。
她好奇地瞧了一眼蓉哥儿身后垂落的八面擂鼓瓮金锤,估摸着两柄加在一起合百二十斤。
一想着刚才瞧见蓉哥儿挥舞大锤的画面,便觉着有趣,捂嘴笑道:“我原也没想到哥儿使得竟是这般兵器,来前哥儿院里的姐姐还说是方天画戟,没成想没见着温侯薛礼,却瞧见了武穆元霸。”
贾蓉倒是舒朗一笑,慢慢讲起了其中的缘由。
“原我是寻大匠铸了一杆方天画戟,可亲卫张爷又私下里嘱托匠人用剩余的材料,铸造了这两柄大锤。我初也嫌弃这兵器,可耍弄了一回,倒是觉着适合步战时用,索性放下心里抵触,也练了一阵子。”
他有时拽着锤柄尾部连接的铁链抡圆舞动起来,当真是神鬼辟易,几十步内如无双割草。
只是当着林黛玉这娇滴滴的小姐面前,他不好耍弄一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