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妹三岁,谁也不知道她母亲是个啥样子。
都知道他爹,叫冯长水,瘦高挑的个子,留着长发,满脸胡子,是个手抓酒瓶,整天摇晃着走路的酒鬼,使蛮劲喝,往死里喝。
玉妹整天很守规矩,蹲在两间破瓦房前,乱草草的头发,满是污垢的小脸,却眨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怯生生的看一眼从门前经过的人,就又低下头玩弄着手里那几粒晶莹透玲的小石子。
她的鼻涕总是用油亮的黑袖子糊涂着半个脸,小而薄的嘴唇,透着一股子倔劲。穿着件破棉袄腋下露出猪油一样的破棉絮,脚上踢拉着大人们穿着才合适的破布鞋,她就像小狗一样存在着,没人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连想多看她一眼的人也没有,太龌龊。
冯长水到底是为了啥要这样拼命喝酒作贱自己,没人敢去问,也懒得有人去管这些扯谈事。
那是两年前,冯长水回来了,一手握着个酒瓶,腋下夹着个一岁大的玉妹,走到破屋前,顺手把玉妹往地上一扔,再也没抱起过。
冯长水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找不到开门的钥匙,就四下里找到地上的石头,咬着牙,砸开锈迹斑斑的铁锁,一脚踢开门。
就知道贪婪的伸着嘴招惹瓶子里的酒,好好领着女孩过日子有啥不好?为了女孩也要好好活着,冯长水撅起嘴唇,视酒如仇敌,仰起脖子,咚咚灌上几口,还像是吃东西一样,在嘴里恶狠狠的嚼嚼。
冯长水摇头晃脑的瞪着血红的眼睛,痴痴的看你半天,再咬牙切齿的骂道:“滚你娘那蛋,再——,再——,再看,眼给你扣喽。”就又颠三倒四的晃着身子,高一脚低一脚走了。
玉妹是生不逢时,还不如说是投错了胎,出生在这种人手里这辈子就注定命贱,注定活受罪。她那该死的娘去了哪儿?村子里人互相看着疑惑的脸,摇摇头找不到确切答案。
冯长水扶着墙走到家门口,朦朦胧胧看着玉妹,认准了,就艰难的折腾半天,使劲从怀里拽出半截锅盔,或者半只烧鸡,一荷叶炒菜,朝玉妹面前一丢,跌跌撞撞回到屋里便砸在床上,倒头大睡,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任凭玉妹自生自灭。
他们这一家就这样活着。
有人说冯长水心里有个大大的结,这一辈子都无法解开。听人说,冯长水有个非常漂亮的媳妇,跟自己要好的哥们跑路了,也有人说他媳妇死去了,为冯长水而死。
冯长水从此想不开,就这样衰败下去……。
到底是咋回事,谁也不知道任何蛛丝马迹。
突然,冯长水喝酒少了,走起路来也像个人样,他在村东头搭起来个草棚,围上栅栏,安上个破木门。
不知从哪里扛回来一台砂轮机,就像缝纫机用脚蹬着转的那种,扯上水管,布置了一张简易的玉石雕刻台。又吭哧吭哧背回来一大堆玉石废料。
还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很精心的拧了根牛皮鞭子,大伙都用异样的目光,远远的看着冯长水这个疯子,又要生啥幺蛾子?
冯长水领着玉妹来到棚子里,沮丧着脸,用鞭子指了一下雕刻台,让玉妹坐上去试试,然后再让玉妹下来,在凳子下边垫上两层砖,又抬一下下巴,示意再上去试试,然后点一下头,开始让玉妹学雕刻。
那年玉妹五岁。
玉妹胆怯的看看冯长水,又回头看看这些破玩意儿,却不知如何下手,冯长水就举起皮鞭狠狠的抽打在玉妹的身上,疼的玉妹嚎啕大哭,越是哭,皮鞭越是紧节奏落下来,玉妹就吓的闭住气不敢哭。
玉妹傻傻的站在一边,看冯长水蹬开踏板,转动砂轮,拿起一块玉料在砂轮上进行粗磨,磨去棱角,磨掉尖角,粗雕的雏形轮廓已经显现,冯长水握着半截铅笔在玉料上勾勒出线条,画成小马驹,再对到砂轮上,拧开水管,轻重,斜歪,旋转,熟练的地打磨着。
一袋烟的功夫,一个雕件就成了,小巧玲珑煞是可爱,玉妹简直看傻了,也忘记了疼痛,抬起袖子擦干净晶莹的泪珠,径直禁不住走上去,结果小玉妹脸上露出了喜悦。
玉妹自己着手摆弄时,却是笨手笨脚,心里着急的额头上渗出晶莹的汗珠,那双小手不听话的一个劲颤抖。这时那根皮鞭就会毫不留情的落下,抽打在自己身上。
她畏缩的小身躯,咬着嘴唇,在皮鞭下一刻也不停下来,坚强的,义无反顾的紧紧握着手中的铅笔头,画着涂着,再画着再涂着,直到画的自己满意,才回过头乞求的看着冯长水那严厉的目光,冯长水凶巴巴,抬一下下巴。
玉妹就小心谨慎的动手打磨起来,一个猪不猪,兔不兔的玉件在玉妹的手里滚烫着,怎么看也不像一匹马,吓得玉妹拼着呼吸,双手抱着头,使劲的蜷缩成一团。
那皮鞭抽在玉妹的身上钻心疼,倔强的玉妹就在粗磨的玉料上涂了再画,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饭已经凉成一团面坨,玉妹也不去吃上一口。
直到凌晨三点多,她才疲惫的趴在雕刻台上睡着,还做了个梦,梦见母亲慈祥的把自己揽在怀里,为自己擦去伤心的眼泪……。
早上,冯长水走进来,拿起玉料上画的马儿,才咽下口水,又轻轻的放下,没有惊动熟睡的玉妹,铁青着脸走了出去。
中午,冯长水再次提着皮鞭进来时,玉妹已经把玉马磨制的有模有样,和冯长水的玉马放在一起,更多了几分灵气,冯长水将要举起的皮鞭再也抬不起来了。
玉妹就这样反复的雕刻着一个又一个同样的玉马,不管是速度,和品相做的都很到位。
那马儿的轮廓也就牢牢印记在脑海里,她就试着省去这道多余的画活,直接雕刻,拿定主意开始打磨,直到一件不伦不类的玉件再也没法打磨完美的时候,冯长水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抬起巴掌扇在玉妹的脸上,又揪着玉妹的头发,玉妹重重摔在地上。
冯长水喘着粗气,抽打完。玉妹艰难的爬起来,从废玉料堆中仔细挑选一块,跌跌撞撞扶起凳子,坐上去蹬转轮子,开始粗磨。
冯长水丢下皮鞭,有气无力的走出去,蹲在地头用坚强的十个手指牢牢的揪着自己的长发低下头,极其痛苦的哭着,压抑着,浑身抽搐着,显得是那么无助;那么的无奈。
晚上,月牙挂在天空,野外一片死寂,玉妹一个人坐在棚子外边,呜呜的哭着:“娘——,你在哪里?娘——,你为何躲着不见女儿——,呜呜……。”
玉妹也终于明白雕刻玉件画活的重要。要掌握构图的技巧,根据所画空间的大小,找到最高点,最低点,最右点,最左点,一个物体的大小比例,画面上的位置以及前后关系都要精准找到。
找到中点,使用垂直线和水平线,对比测量。她渐渐地摸索出了画活的要领,她不仅限于画马,看到小鸡,小狗,小猪,树木花草,她都会很认真的画在地上,画在纸上,这种技巧冯长水根本没有教她,为了少忍受皮鞭的抽打,玉妹的雕刻技艺在一天天进步,有时候也使冯长水暗自感到吃惊,却从来不笑脸称赞玉妹的优秀。
冯长水只是急于把自己的所有手艺尽快传授给玉妹。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晚上,他几乎很难入睡,深夜有人看到他仍然徘徊在玉雕棚周围,时而蹲下,时而弯腰,显得非常痛苦而着急的样子。
白天他依然严格的盯着玉妹,把皮鞭甩的啲啊,啲啊响,吓得玉妹大气不敢出,必须完成一件件雕刻任务。
“今天二十个雕件,要一个不少的给我雕完,”冯长水站在那儿,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做不完,或者做不好,你知道皮鞭的滋味。”
然后,冯长水就沿着大路出村了。
村子里的小豆子就偷偷的溜过来,踮起脚,扒着栅栏探出头往里看,睁大眼好奇的盯着看。
玉妹在砂轮的噪音里没有丝毫的发觉,只顾埋头认真的磨制着手里的活,她想早点磨完出去玩耍。
已经中午了,玉妹仍然没有停止手里的活。
小豆子转过身看看天空中的太阳,挠着头发,眼珠子转了一圈,一溜烟似的跑回家了。
小豆子冲进门口,猛地收住脚步,怯生生的走过来,用桐树叶子叠成个包包,递在雕刻台上,玉妹吓一跳,转过身看到小豆子又像放箭一样跑掉了。
玉妹揭开桐树叶子,两块热乎乎的油烙馍香喷喷,黄霜霜看着都让人流口水。
玉妹看着小豆子的背影甜甜的笑笑,也没洗手,垫着树叶啃了一口,开心的又开始磨制起来。
没有小伙伴们找过自己,小豆子的到来使她又惊又喜,想着小豆子那傻乎乎的样子,玉妹心里多了一份喜悦。
玉妹心里一惊,急忙丢下手里的玉料,急忙追出去,却四处不见小豆子的身影,她越显得着急的起来,看看雕刻台,再往外瞅瞅,犹豫不决,最后她还是无奈地走到雕刻台,开始磨制玉件,她担心小豆子再来会遇到自己的父亲,父亲的暴脾气会打死小豆子,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告诉小豆子不要来这里找自己玩耍。
她心事重重,根本没心思打磨,一不小心手指被砂轮片切住,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水槽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