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未跟随着长袍男人走进了大帐之中,帐篷外重兵把守,冷漠审视的目光在长袍男人身后的羊未身上凝视,确认她一身粗布衣裙无法携带刀具后便收回了目光。
若不是男女有别,这还需搜身再检查一番。
羊未忍着士卒审视的目光,抬起头看见帐篷主位上坐着黑袍男人,约莫而立之年,留有长须,气度风采堪称绝世无双!仅仅是静静坐着就给人莫大的压力,明显是久居高位、手握大权之人!
羊未年幼时跟随着父亲到过楚国王都,见过不少达官贵人,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可她记忆里,哪怕是楚国国君也没有这人气势之足!
大东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年轻的将领?莫不是逄氏或乐氏一族之人?羊未心中默默思量着。逄氏和乐氏乃是东朝军事世家,人才辈出,其中以逄嗣最为出名!
可能是她距离有些远,没有看清黑袍男人衣服上的龙纹,否则就不会觉得对方是一介将军了。或许她从心底就不认为会有君王御驾亲征。
毕竟君王不是一直坐镇后方,然后战场交予信任有能力的将领吗?
在对方的平静淡然地注视下,申长脚步不停率先举步朝着那边走去,羊未赶忙跟上。随着羊未地不断靠近,越是感受到了那目光所带来的压力,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在她全身上下扫视!
羊未芳龄十四,美貌秀丽,从小到大,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用无礼的直视自己。若不是她没有感觉到对方眼中有任何贪念,准会因为这无力而肆无忌惮的目光感到慌张。
数十年,百年、千年之后,羊未依然她今日第一次见到他的这一幕,记得她与陛下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静静端坐着,静静注视着她就能给她不小压力的男人。
“臣申长,见过皇帝陛下!”申长行拜见之礼,他其实无需多礼,他本就是跟随君明安来到此地的副官。
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照顾羊未,提醒羊未她眼前的男人乃是大东皇帝——君明安!
听到申长的称呼,羊未听来仿若惊天巨雷,美目瞪大盯着眼前被称为“皇帝”的男人,这位就是统一六国,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男人?他看上也就而立之年呀!
申长本以为有了自己的提醒能让羊未心里有所准备,现在看来倒是他失算了,没想到羊未听到“皇帝”的名号直接呆滞住了。
于是他轻轻咳嗽一声,稍稍再次提醒她一下。
听到这声轻咳,羊未瞬间反应过来,连忙拜见君明安,声音略显颤巍。
“医家医经一派,羊义之女,羊未见过大东皇帝陛下!”
她这次说的是权语,而非大众普语。权语乃是官家之言,在这个时代,诸子游说诸侯国,这权语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是敲门砖。
面见君王,若是连权语都说不出来,那无异于是“自寻死路”,惹众人耻笑,哪怕道理说得再好也没有用。
因为,没人会去愿意听那粗鄙之语。
羊未乃是士族,天生会权语,加之父亲日常教诲,一口权语说得自是流畅。
“坐。”君明安同样用的是权语,指着他对面的坐席。
羊未一时间有些犹豫,要知道男女不同席乃是常识,哪怕他们这是隔案对坐。可,这是大东皇帝的命令啊,对方赐座,她拒绝岂不是扫他颜面?若是对方龙颜大怒,她还有什么好下场?
思量片刻后,羊未还是选择坐下,为了能够祭拜父亲,她舍弃点名节有何妨?
申长看出了羊未心中的犹豫,于是笑道:“陛下礼贤下士,诸子皆是以礼相待,羊姑娘既然是以医家学者身份面见我朝皇帝,陛下自当待羊姑娘为士人,而无男女之别。”
经过申长的解释,羊未心中轻松不少,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这个时代常有士人通过知识技能的学习为赏识他们的人服务。
对于曾经各诸侯国来说,士人的才计谋略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国家的发展,帮助诸侯国在争霸中取得优势;对士人自己来说,寻得明主不但能保证生活温饱,还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飞黄腾达。
君明安见羊未坐下后,淡然问道:“何为医家?”
这个问题让羊未一时愣住,没想到大东皇帝竟然不问她来历,不问她目的,而是问“为何医家”?
不过转念她也想明白了,诸子百家第一次面见各国君王皆是向君王阐述本派思想,传达主张理念,以此来劝说或是让君王认可本派。
这其中必然少不了一番口舌,君明安问出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也是考校羊未的水平,既然她是医家弟子,更是其中一派领袖之女,必然有些水平,否则便是贻笑大方,更是给死去的父亲脸上抹灰。
想明白这些后,羊未正色道:“纷纷乱世,医治苍生。”
“如何医治苍生?”
“小为医人,大为医世。”
“何为医人?”
羊未深思一下,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天人相应,阴阳平衡,治未病。”
“哦?”君明安挑了下眉,没有说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天人相应乃是天地人三者和谐,人与天地要和谐相处,顺应自然变化,治病也要因势利导不可违背天意。”
“阴阳平衡乃是致中和,以阴阳五行将人体看作气、形、神三者统一体,通过望闻问切诊断方法,以辩证论证原则,以冲气以为和思想,制定汗、吐、下、和、温、清、补、消等治法,使用药材、针灸、按摩、拔罐、气功、食疗等手法。阴平阳秘,精神乃治,即阴阳处于和谐协调状态。”
“治未病,所谓‘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相信陛下也听说过扁鹊先生见蔡桓公的事例,不要等病入膏肓了才四处求医。”
“唯自是听说过。”君明安点点头道,“此乃医人,如何医世?”
“同样是天人相应,阴阳平衡,治未病!顺应自然,天时指引人们该做和事不该做何事,日升而做日落而息,农时耕种,桑时织布,定时入山林……百姓无饥无贫,天下安定。”
“阴阳平衡意为不偏不倚,不走极端,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微者逆之,甚者从之。上之下之,摩之浴之,薄之劫之,适事为故,以平为期,以和为重。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陛下治理国家也当如此。”
“《黄帝内经》中《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云:‘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防患于未然,乱事将起,需当未雨绸缪!”
羊未的一连串长篇大论,引经据典阐述了医家的医人与医世思想,让一旁申长不由点头。他是纵横一派,虽不认同其中一些观念,却听得也有几分道理。
点完头后,他略带惊讶地看了一眼羊未,不得不说,她所说的这番话,大大超乎了他的预计。
因为他原以为羊未大概率是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毕竟她是女子且不过是将笄之年,原以为就算她父亲乃是医家分支之首,估计学得也不过十之一二。
现在看来,倒是他小觑羊未了。
听到这里,君明安沉默片刻,冷声问道:“神农既没,以强胜弱,以众暴寡。如今唯灭六国,此恨,当如何医?”
这话音刚落,羊未心头便是一紧,不止是为君明安冷意骇然的气势所导致,也是因为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她一时间真没有答案。她说到底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姑娘,哪能理解灭国之恨啊!
但君明安问她,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下去:“远离纷争,消除恩仇。”
她刚一说完,君明安便是冷哼一声,让羊未心头陡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