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两者都明确了彼此的信念,且绝无退缩之意,那剩下所需要做的事情就已然明了。
战斗一触即发。
桑贝利松开了钩住弓弦的手指,箭光在长弓之上一闪而逝,仿佛是忽视了所有的时间与距离的阻隔,只一瞬,就已然来到奈尔的身前,正要向着他的体内突入。
嗡的脆响,耀光般的长箭在间不容缓的刹那,被横置于前的短杖拦了下来,而后像是早有预料般的,爆碎为了无数的光之碎片,尽数向着自己目标的体内窜去。
“啧。”
骤然遭受到重击,即便是奈尔可以及时地治疗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但那伤害此时此刻却是确实地存在于此,就算是他的治疗术式的反馈生效时间再快再短,多少也会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造成一定的影响。
于是,趁着他因为伤势而分心的短暂间隙,接连几箭连携而至,分别瞄准了他的眉心、心脏、锁骨以及髌骨等位置,誓要一击便废去他的行动能力。
侧身让过眉心与心脏的要害,又用短杖和摸出的黑色小刀挡住瞄准了右侧锁骨与髌骨的长箭,即便是如此,爆发的碎片仍是撕裂了他的大腿与后颈部位,留下了两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抬手,遥遥指向再次搭箭的桑贝利,默发的术式风暴于瞬息之间将其包裹,事先丢出的定身则使其想要立刻转移的身影僵持了一下,成功地被困在了原地。
麻痹、晕眩、瘟疫、死亡、混乱、颠倒、石化、僵硬、再生削减、反馈延长、时间膨胀……
各类负面增益仿佛不要灵性一般地疯狂输出,一时间,各类负面效果的光芒在桑贝利的身上轮换闪现,使其整个人的色彩都变得暗淡了几分,肉体的迟缓以及思维的僵化更是极大地拖累了他的行动。
就连他手上即将要射出的长箭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仅在空中飞行了几米,就坠落在了地上,爆散为了满地的残渣。
“有件事,我刚想起来要问你。”
趁着这个双方都在努力回气的档口,奈尔喘息了一声,捏着了手中刃口燃烧着圣洁白焰的黑色小刀,斜指向地面:“如果说桑贝利指的是你的名字的话,那么,这具躯体最初是谁的?”
桑贝利抬起眼,似是惊讶:“你居然会在意这个?”他喘息了两口,接着做出了解释,“没有你想到的那样,这具躯体最初并非是他人的,只是我最初为了方便在人界活动的时候,耗费特殊的材料自行制造的适格容器。”
“哦。”得到了答复的奈尔淡漠地点了点头,垂下了眼帘,“也就是说,即便是完全毁去,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对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桑贝利点了点头,正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强烈的危机从身后传来,下意识地向前飞扑,而后惨叫了一声。
他的后背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了几道骇人的血痕,皮肉翻卷,少许脏器也因为遭受到了冲击而产生了错位,鲜血满溢。
“你在干什么?”
奈尔侧了侧头,看向对方脚下的阴影。
遭受了重创的桑贝利并没有马上爬起,他蜷曲着身子,不断颤抖着,躺在地上好似已然失去了全部的反抗能力。但若是仔细查看却能够发现,他那跪地的双膝深深地陷进了身下的影子之中,甚至还在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向下沉着,好似那并非是一片普通的阴影,而是一片噬人的沼泽一般,正在不断吞噬着他的身体。
他刚才在对话的时候就在进行着这项尝试,若非奈尔及时打断,想必他此时已于瞬息沉入了阴影,而后从不知何处再次暴起发难。
但即便是已然做出了打断,已然阴影化的部分躯体仍旧坚定地向己身剩余的部分蔓延过去,只不过是减缓了进度,变得足以被人观测。
于是再一次地,他遭受到了从背后而来的攻击。
倒在地上,桑贝利侧着头,再一次用余光环视打量着四周。
偌大的场地此时被某些不知名的事物所充斥着,无数的白色光球漂浮在场内的各个角落,密密麻麻地挤在了一起,在那青年的背后连成了有如披风一般的耀眼华光。
他有着一双血色的眼眸,如凝固的鲜血一般的黑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他的头顶带着沾染看血迹的洁白冠冕,一手持着银白色的短杖,一手握着燃有洁白圣焰的黑色小刀。他穿着样式精简却不失华丽的服饰,腰间挎着华丽的黄金长剑,身后披着如光编制的披风,脸上则是冷然严肃的神情。
就像是刚刚从某些特定的绘画作品,或是伟大的史诗中走下来的人一般,仅是直视他,就可以察觉到他的身上带有着某种异常的神圣之感。
那空气为了他而鼓荡,那风为了他而喧嚣,那雷为了他而炸响,那火为了他而点燃。
那日点亮了光明,将自身的光辉平等地倾洒在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分享给了每一位歌颂过它的人,而后悄然落下了山头,带走了无尽的光与热,归于最初的平淡,只余下一抹昏黄,隐约地潜藏在天边的尽头。
此时,站在此地的那位青年,就有如是过往传颂中应天而生的伟大之人一般,即便是连续被人所创,仍旧是不畏痛苦,带着圣洁的神情,誓要斩破眼前的艰难险阻,直至完成自身的目标,自身的理想与报复那般。
“是这样吗?”
桑贝利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盯着青年那在半空中自行飘舞不止的发尾,发出困惑的声音。
于是,他看见了另一幅画面——
——那是如血的深渊,残缺的肢体与无法被擦拭的血迹覆盖了一切,它们如山一般地堆积在一起,在目光所及的最远端垒成了一座通天的高塔。那高塔歪斜着,一半残缺,一半笔直而稳固地矗立在那,直通视野的尽头,消失在了云端的深处。
飘荡的游灵与难以消除的憎怨回荡在大地,无法分辨出其最初诞生的地点,也无法分辨其哀嚎的内容。若是想要去仔细分辨,就只会感到大脑深处一阵钝痛,犹如被万针穿刺一般,甚至连半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此时,在那半空中悬浮的,并非是圣洁的白色光球,那是有如泡沫般,表面流动着恶浊色彩的巨大的透明物体。它们似是某种拥有着强烈活性的生物,即便是身上间或燃烧起透明的七彩焰火,也毫不在意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流溢着混沌般色彩的巨眼在其上不停地左右晃动着,饥渴的食欲与肮脏的破坏欲望赤裸裸地暴露在外,时不时地从瞳孔中裂开,露出一张布满了利齿的大嘴,发出无声的、足以使听到的人于一瞬间精神毁坏的疯狂低语。
有着漆黑毛色,身上燃烧着同色火焰的羊群在堆积的尸体之上欢快地蹦跳着,遥遥望过来的黑色双眼全无普通羔羊的温顺,咧开的嘴中有着细密的尖牙,反倒是带着一丝潜藏的疯狂与残忍。
而在这个血色的世界里,唯有一束明亮的白光破开了堆积的红云,从天上直射下来,笔直地照射在不远处一座骸骨堆积而成的小山上,照射在了一把朴素的长杖顶端。
身披着有着金丝镶边白袍的银发青年坐在骸骨小山的顶端,他一手握在斜插在骸骨堆的长杖之上,一手搭在膝盖弯曲的大腿之上,上眼睑略微下垂盖住冰蓝的瞳孔,抿住的双唇微弯,脸上却是一副悲悯的笑意。
他忽地伸出手,不知从何处接过一片泛着嫩绿的树叶,送至唇边,轻轻吹响。
没有声音传出。
无声地涟漪向外扩散着,眼前所见之景像是水波中的倒影一般,不稳定地动荡着。
而后,有如在燃烧一般,整个世界的光景于瞬间被喷发的炽焰所映红,混合了铁与血的腥风在大地上呼啸而过,剧烈的震颤在脚下蔓延向了远方。
无法分辨的哀嚎声响起,越过了耳膜,直达大脑的深处。
世界开始崩塌,从最远最高的骸骨高塔,到近处的小小骨丘。
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抑制地开始向下坠落,漆黑的深渊终于显露出它狰狞的身影,贪婪地吞食着仅有的立足之地。
正在这时,在这世界崩毁之时的最后时光里,那坐在了骨丘顶端的青年全然无视这剧烈的震颤,握着身边的长杖,缓缓将之高举。
无尽的光芒从其中散发了出来,辐射向了四周,在这无光的深渊之景的地平线上,宛若一轮冉冉升起的炽烈的阳炎。
一声叹息。
轻柔,而又哀怜。
眼前的景象四角泛起了古旧的黄色焦痕,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回过神来,化名为桑贝利的游荡与丛林之神怔了怔,在即将被阴影吞没之前,下意识地再一次抬起眼眸。
不远处的黑发青年此时正大步走来,已然是要走近自己的身前。他的短杖与匕首之上分别燃烧着漆黑以及纯白的焰火,俨然是将之前从自家神明那获得的临时要素附加了上前。纯粹的生与死在杖端与刃口之上永无息止地流动着,却彼此没有互相混杂过分毫,有如黄昏清楚地划分了白昼与黑夜的界限。
他看着青年向自己投出的黑色小刀,感受着刀口精准地命中了自己的背部,其上所附带的力量于一瞬间冲入自己的体内,撕扯着自己的躯体与脏器;又看见杖端指向自己,暴虐而又混乱的能量从虚空中生成,而后灌输进己身。
没有再次发出痛苦的嘶嚎,尽管身躯因为自己故意放水挨了这两击后,无意识地开始抽搐着,男子却像是终于起了兴致般,眉梢高高地挑起,而后缓缓勾起嘴角。
虽然这具躯体回去之后,要再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才能被再次使用……但是,无论无何,只有这样的战斗,才能被成为是真正的战斗啊!
他静静地思考着刚才看见的景象,若有所思地思考着什么,闭上眼,等待着己身被黑暗完全吞没。
那么,接下来,就开启第二阶段吧!
……
“我真的不明白,他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坐在已然被清理出一片空区的倒塌的观众席内,随手摸了块路上顺来的糕点咀嚼着,安雅开始小声地抱怨了起来。
“先是‘祈光者’,而后是‘预言家’……‘力量’和‘欲念’或许是我们之中看得最为透彻的,但他们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将自己所拥有的分割埋藏,而后离开了这里……‘元素’与‘生命’一同凋零了,‘财富’却选择了向世间妥协……”她摇了摇头,仿佛是与谁说着,又像是只是在自言自语,表情有些迷茫,“那么,又有谁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呢?”
【没有什么是必定正确的,也没有什么是必定错误的。区别只在于,你是因为什么而做出了这个决定。】
泛着温柔白光的人形坐在一旁突兀隆起的银白色礁石之上,双手交叉搁在自己的下巴下方,远远观望着台上的发展。
祂漠然地看着高台上两人为了各自的想法与信念互相厮杀,即便其中一人是自己过往是熟人,一人是自己选定的眷者,被纯白的焰火所代替的眼中,也没有掀起半丝波澜,有如是在及远处欣赏着舞台之上寻常演出的观众一般。
安雅看着台上的这出荒诞的表演,看着一人重伤,一人缓步向前走去的场面,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从他的双眼深处没有看见像他所说的那样,名为希望或是梦想的事物,我只看见了肮脏的欲念,以及对厮杀和了结一切的暴行的渴望。”
神明微笑着,没有说话。
第一幕的演出落下,咽下手中最后的糕点,少女闭了闭双眼,感受着因为自己刚才的过激举动,因而产生了极大消耗的体力开始缓慢恢复,长出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眼底有赤红的火光燃起,跃动着令人不安的光芒,语气低沉:
“过往都已经过去了,而我们所有人,都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