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Banquet 「盛宴」
“──你来教会也有七、八年了吧？”
神父收下书本问我这个问题。
有别于外面庄严的教会，神父室的装潢很简朴，现在不是礼拜的时间，所以神父也不必站上祭坛，在看到我前来后直接把我邀请到了这个房间里面。
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穿着一身黑色的教袍，脖子上的十字架使用纯银打造，他很喜欢听人们忏悔祷告，同时不断做一些有的没的告解。
“这么说来，好像是七、八年了。”我心中默默算了一下回道。
“时间过得真快，你都十七岁了，博卡齐奥也长大成人了。要是一般平民的话估计都已经有婚约在身了。哦不，是应该早就结婚生子了。”神父露出欣慰的眼神。
“不，我还不成熟……”
我露出一如既往的苦笑抓抓头，神父的笑容很温柔又有包容力，可是这一年来我渐渐不喜欢和这个人相处。当初父亲介绍神父给我认识，我只觉得他是个好人。
不过现在我很清楚，那张亲切的笑容下，不时会透露出敏锐的目光，以及某些特殊引导的话术，这两点让我十分不自在。
“那么──”
神父若无其事地把书收进柜子里，主动打开话匣子。
估计又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了...我一听就猜到他要讲什么了。
果然——
“博卡齐奥。关于大学的事情你有考虑好吗？”
最近，神父很热衷于劝我从政或是做一门学问，他总是说我不是一般平民，注定要比他们走的要远爬的要高。
“抱歉，我还在考虑...”思索再三，我还是如实回道。
“没关系。有什么困扰可以过来找我。而且你是个优秀的学生，一定没问题的。我啊，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你了呢，如果是大学方面的话，我也愿意替你美言几句喔。比如，位于巴黎的索邦神学院那边有几个我的老朋友，他们也很好奇我经常夸的天才少年是谁，很想见上你一面啊。”
神父脸上露出一种幻象的表情，虽然他嘴上这样讲，其实我知道那并不是真心话。他打从内心只当我是一个普通人，劝我这种人投身于学问纯粹是幌子，让我加入索邦神学院说白了就是让我踏上神学的道路，等我日后当上神父，再招聘我支持教会的发展。
我了解他需要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费伦泽家的家名，我一旦被教会吸收，家族就不得不赞助教会。
单纯凭借信仰上帝是换不到钱的，经营教会需要资金还有权力。信仰和权威看似相左，事实上二者互为表里。
这也太讽刺了。
（说不定神父就是一个平凡且可悲的人呢。自从萨尔韦斯特罗·德·美第奇上台后，教会在这座城市就开始日渐没落...）
可是明知如此，我也无法直截了当的拒绝，理由很简单，我是个天才。我早就学会了认真思考自己行为的价值，我对自己的前途和地位做了权衡，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好驳了他的面子，而且他这边的书籍有些是其他地方找不到的。
（利用完了再丢掉吧。我这样想着。）
“博卡齐奥，有句话可以先提醒你。这个决定对你是有益的，你的父亲政治事业做得不错，但这个时代的地主阶级比纯粹的贵族更有势力，贵族的立场日后可能会越来越艰困，如果每天烦恼资金问题，对你的人生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权威是贵族的美德，资产则是持续夸示权威的必需品。花钱的方式越派头，也越容易受到瞩目，不过一个不小心，下场就是身败名裂。就像现在的萨尔韦斯特罗·德·美第奇一样...极致奢靡的打造着自己心目中的佛罗伦萨...
表面上各个家族和平共处，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觊觎他正义旗手的位置。
神父这一点的确没有说错，但是——
我的脑海中又想到刚才那个乞丐，他不断低头对我说「愿神祝福你」，实在很难想象我要不断低声下气地和信徒说「愿神祝福你」，就这点来说，我敬谢不敏。
“抱歉，我会认真考虑的。今天我还有点急事，先告退了。”最后，还是敷衍了一下，我保留了自己的决定，飞也似地离开了教会。
来的时候明明心情很不错，现在我却抱着阴暗的情绪走在路上。我到了十七岁，我要是跟父亲说想去游学，他一定会很无奈。但游历各个国家是一件开心的事，可以学吟游诗人写诗什么的。
不过要是真跑去当吟游诗人，那就意味着要放弃自己的理想了，靠歌声拯救世人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奥菲斯做的到了，更何况我在艺术这方面简直就是个笨蛋。
或者说跑去萨莱诺大学（Università degli Studi di Salerno）①，似乎看下来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偏近医学的，而且对方所擅长的科目也只教这些。
轰隆——天边卷起了黑色的乌云，响起了雷声。
“真讨厌的...乌云。”
上午天气还很晴朗，现在抬头一看，天气已经开始转阴了。不过白天和夜晚的天候迥异是常有的事，这个国家的天气一向阴晴不定，我祈祷今天的好天气能持续下去，并且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
办完事情回到家里，门口的空地上停着好几辆陌生的马车，漆黑的精美外装气派典雅，一般的马车可比不上。是参加生日宴会的来宾逐渐来到会场了吧，我已经努力赶回来了，但白天打盹似乎浪费了我不少时间。
我好歹也算是宴会的主办者之一，迟到了可不能光明正大地开门进去，我偷偷从庭园的后门进入家里。
果不其然，家中的仆人都火急火燎地忙着干活，我穿过如同战场的厨房，仆从们虽然在幕后忙乱不堪，但是一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得毕恭毕敬的，从这点来看，新招的这批仆从训练得不错。
我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脏乱的行头，虽然并不想这样，但不让父亲落了面子，不惹大哥和父亲生气动怒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扫视着宴会厅，在后方看见了父母的影子，还是一会先去问候他们吧。
因为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口中吐着一些豪言壮志建立一番伟业的不切实际的话语。
很难想象这是平常死板的大哥。果不其然，我在他的身上闻到了很重的酒味，这家伙，每次我出点丑都要说三道四，今天倒好，自己先把自己灌醉了。估计又是和谁对赌输了吧，我眼睛瞄到大哥来时的地方，那边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正在笑得前仰后翻。
我招呼一个仆人，和我一起把他放到椅子上，让仆人给他准备了一碗醒酒的茶水。
之后，我走到父母面前寒暄问候。
“书念得如何？”父亲随口问道，从他的语气和态度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其实对我读书并没有什么太大兴趣，会问不过是出于给外人的一种印象，表明费伦泽家和其他贵族不一样。
不过骨子里却还是旧时贵族那一套，有费伦泽家长子在，次子说白了就是可以做到放任不管，反正最后接管这个家的是我的兄长。
“关于这件事情…”我想就这件事情好好和他谈一下，但是父亲却立刻说了句「晚点再谈」后就带着母亲前往其他场所。
我顺着父亲的身影望去，发现有几位重要的贵客莅临了，其中几个人在我小的时候曾经见过几次，那是父亲参与授予奖励的时候，在市政厅广场，站在高处的萨尔韦斯特罗·德·美第奇作为城市的正义旗手对我父亲政业的表彰。
我注意到，父母和美第奇家族中有一位穿着鲜红礼服的贵妇，看着她的身影，总觉得莫名的熟悉感，而且从她的表现来看，似乎和我母亲特别亲密。
她正在跟某位金发的年轻少爷攀谈，不过这个贵妇似乎对金发少爷并不太感兴趣，任凭金发少年说得天花乱坠，贵妇好像都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动作，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边听着，偶尔装出一副欣赏的动作。
贵妇向父母恭敬行礼后转身面对我，看到容貌的那一刻，我发出了低声的惊呼，那个贵妇好年轻，那个女孩朝我走了过来。
“真是够了，晚宴还没开始就已经累坏了。这么劳师动众的，烦死了。”维妮娅露出一副苦恼的神色。
原来是维妮娅，她一开口还是跟平常一样，我竟然把妹妹看成「贵妇」啊……我笑着顾左右而言他，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
“今天是维妮娅的生日啊。父亲肯定卯足了心力去举办的。”
“欸，哥哥你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维妮娅语带讽刺，我们费伦泽家的公主心情似乎非常不好。
她随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大到周围人都转过头来。
“父亲大人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了。”我低声说道，在维妮娅面前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
“拼命招待一些贵族少爷或者是地主豪绅，是想给你找结婚对象吧。不管是刚才的美第奇家族还是奥比奇家族。还有议会的儿子。父亲大人考虑的很详细，基本涵盖了佛罗伦萨大部分的上流阶层。”
“这才是自诩天才的哥哥博卡齐奥嘛。”维妮娅之前面露苦涩转瞬间露出笑容。
其实并不难想到，维妮娅过了今晚也十四岁了，就好比神父不断劝我求学，甚至明示我去索邦神学院，维妮娅也已经到了准备将来之事的年纪了。不，其实准备期都可以说已经过去了，记得母亲是在十二岁就嫁给了父亲。
维妮娅还因为身体原因往后延长了两年，不过再怎么延长，现在也已经到了要决定的时候了。如果有年龄差距不大的贵族少爷，那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所以父亲这次的生日派对基本上请的都是些年轻的贵族少爷。
与此同时，在我转头扫视周围的时候，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这种事情就只好自我消化了。
老实说，美第奇家族和奥比奇家族的出现是出乎意料的，这两个家族的明争暗斗在私底下都是佛罗伦萨圈子里面知根知底完全透明的。
有了这两个家族的青年才俊，周围的人估计也不太会参与了，那么维妮娅最后的决定只能在二者选其一，这不就是表明父亲的立场？一个是老牌的佛罗伦萨家族，但任谁都能看出在市民投票结束后这个家族的经济就开始陷入了紧张的状态，而与之相对的美第奇家族，则是风头正盛的佛罗伦萨的新兴正义旗手。
这就是贵族间的交往，无时无刻不在触碰利益。可悲且堕落的世人。我心中想到神父今天早上说的贵族的立场问题，心中也莫名烦躁起来，不过也许有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吧。
①萨莱诺大学：设在意大利南部的坎帕尼亚大区沿海城市萨莱诺。萨莱诺原是疗养胜地，有一所医学校。11世纪初，医学校成为医学研究中心。犹太人阿非利加诺来到萨莱诺，编译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和阿拉伯的医学著作，对医学理论和医疗事业有很大的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