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 第48章 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六)

作者:远游书生 分类: 更新时间:2024-04-10 21:5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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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众生万相

李想闷着头跟在上帝后面,一言不发。李想并不排斥,一来他人生地不熟,怕走丢,二来他现在脑子里一下子塞了太多东西,要慢慢消化。

他们走的很快,速度快到耳畔的风仿佛能够割开皮肤,不过他们似乎又走得很慢,慢到上一秒偶遇的大雾,下一秒还恋恋不舍地黏在他们身上,不愿散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水流,听不见古寺的钟鸣,听不见木鱼的笃定,也听不见林间的松涛,他们依旧没有停下来。

这一刻,李想才意识到:他们似乎正在经历一场远行。

或许是不知道目的地,李想的心中浮现出几分焦虑,他对身前高大的白色背影问道:“我们要去哪里?这好像不是回去的路?”

上帝故弄玄虚地说道:“这是通向下一站的路。”

李想对这样的答案有些气馁,他知道,上帝一旦决定的事情,谁也无力更改,便继续低着头向前走去。

地狱还是天堂?

还是或许原本就一个样。

“你就不好奇下一站在哪儿?”

“一点儿也不,我现在想要休息。”

“哦,看看你的模样年轻人,你才三十岁,这口气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多学学我,几千岁了,心态还是一如既往地年轻。”上帝玩笑地叽谑道。

“那我是不是应该叫嚷着走不动了,要回去,亦或者直接撒丫子躺地上大哭一场,然后要你拿着糖来哄我。”李想调侃着说道。

“未尝不可,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就怕你折了面子。”上帝继续逗趣道。

“面子这玩意儿,生来恶心人的,越在意,越束缚,等你干脆撂挑子不搭理他,也就没什么所谓了,什么矜持,什么谦虚,什么慷慨,这些苦心撑起来又只有你一个人在意的东西,要它作甚。到头来,受累的只有自己,可怜你自己却还一无所知地沾沾自喜,这样的人最是可悲了。”李想仿佛早已看破了这些东西,现在对他来说有所谓的东西不多。

“虽然你浑身上下都一副忧郁文艺青年的穷酸厌世模样,不过这话倒是说得动听,在理!在理!”在理二字,上帝加重语气说了两遍,心情很是欣悦。

“你知道中国有一句俗话怎么说的吗?”

“愿闻其详。”

“面子多少钱一斤啊?卖我几两如何?”

“这话什么意思?”

“只要你不要脸,就不怕没脸没皮,既然已经没脸没皮,做起很多事情来,也不必瞻前顾后,顾虑太多,反而不容易成事儿。”李想解释道。

上帝竟鼓起了掌,很是赞许地说道:“妙啊,妙啊,这一招真可谓是不在五行之中。”

李想笑了笑,没说话,不过内心隐隐感慨上帝的活络。不过也是,他见过的人,比李想见过的多得多得多,愚昧的心机自然也见过不少,伪善逢迎的多如牛毛。这让李想想起了很久之前一个老师告诉他的一句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最后,李想还是问了一句,他们还有多久能到。

上帝也不再卖关子,手指往前方一指,一座水上廊台舞榭便映入了两人的眼帘之中。

“这一条长廊叫什么?”

“记不清了,这样的小亭子,我一般都是懒得起名字的,不过里面挂了很多人的画像,所以之前有个人给这个地方起了一个名字,叫众生万相。那个人叫……叫什么来着?歌德?不对。玄奘?也不对。哎,叫什么来着……”

在上帝抓耳挠腮地想名字的间隙,李想的眼睛一直在眼前这一条迷宫似的众生万相上。众生?是很多人吗?万相?每个人不一样的形象吗?而内心深处,一股油然而生的好奇自言自语般问了李想一个问题:我是什么样的呢?想到这里,李想只觉得眼前的众生万相愈发迷离起来,好似下一秒就要被遮天蔽日的乌云吞噬。

“哦,我记起来了,取这个名字的人好像是个印度的佛教徒,叫悉达多,不过你对这个名字可能不太熟悉,他还有另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叫释迦。众生万相的名字就是他取的,他说他在里面找到了自己,参悟了众生。我当时只觉得这个气度非凡的小伙子在唬我,便没当一回事儿,不过那小伙子从未你这儿回去没多久,就在一颗菩提树下顿悟得道成佛了。”上帝回忆着说道,言语之间并没有如李想所预料到的崇拜敬仰庆幸一类的情绪,反而异常平静,唯一可以察觉的情绪就是那一丝漫不经意之间时间沉淀出来的怀旧感。

是啊,上帝才不会像年幼的孩子见到自己喜欢的球员时狂喜不止,他在漫长的生命里不知道见过多少人类历史上声名赫赫的大人物。一个宗教人物,显然不值得他费太多宝贵的情愫。或许没有人能让他唏嘘感叹。

“你怎么这么平静,悉达多可是一个大人物。”李想还是忍不住问道。揣测是愚蠢的,和越聪明的人交流越是如此。最简单的询问,往往是最有效的沟通。千万别在聪明人面前自作聪明,因为那很愚蠢且肤浅。

“我说过的,我不相信佛,我也不相信上帝,所以我对你们世俗的崇拜与信仰并不感兴趣。事实上,据我所知,悉达多根本没有想当佛的孩子,他只是一直在逐渐的过程中寻找他自己,最后他找到了,于是成了佛,开始普渡众生。而他那些看起来彪炳史册的贡献,不过是那些他帮助过的人对他的歌颂而已。不是佛选择了他,而是他选择了佛。他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上帝平静地说道。

“所以,你当时是什么模样,一位得道高僧吗?”李想继续问。

“不是,世上的僧人无法当好悉达多的引路人,谁也不可以。”

“所以你直接成为了佛?”

“哦,不。”上帝笑出声来,为李想天真但是并不正确的提问,“我给他造了一个梦,梦里我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妖媚女人,我有无数的裙下之臣,悉达多带着拯救的目的来到我的面前,可是从见到我的第一面,他就深深地爱上了我。于是,他舍弃了他的一切,所有的信仰和他的从前,我们整天厮混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做爱狂欢,直到筋疲力竭,就在仆人的侍奉中睡去,醒来就继续狂欢。”

“他居然会爱上你?”

“你这话问得很不聪明。他那时候还不是佛,他只是一个有点儿叛逆的、出走的富家公子,正带着青春时期少年特有的坚定,以及一种自我感觉良好但是有些幼稚的忧郁,在流浪的世俗里寻找自己。他是个人,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一个到处流浪的俊俏后生,喜欢上一个一眼万年的女人很正常。不要被别人或杜撰或神话的故事给骗了,一个人先是一个人,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最后才是一个在某方面卓越的人。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无所不能的神。即便是礼乐制度很盛行的中国,神界秩序严明,不也有天蓬元帅因调戏了嫦娥,被贬下界,投了猪胎么。”

“然后呢?”

“然后,他离开了我,他说他厌倦了现在的一切,可是又没有找到答案,可是他的内心告诉他,他必须要走了。于是,我放他离开了。他走以后,我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一座亭子,就是他走之前建的。”

“我以为他像宗教故事中一样,他的母亲梦到一只大象,于是便有了他。”

“一个人最大的成长就是要学着去怀疑那些你曾经浅显年纪深信不疑的事情,这很重要,一味相信别人,只会在骗局中越陷越深。那可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做的事情。”

故事讲完,上帝便又向前走去,两人很快来到气势恢宏的众生万相之前。

“看那边?”上帝手指向长廊的门柱。

李想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高耸的罗马柱上斑驳地写着几个大字。李想学过不少语言,第一眼觉得眼前的文字像英文,可是又觉得像法文,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拉丁文,因为猜不到的文字,就往拉丁文上靠准是没错的。

“你知道这几个字吗?”

“不知道。”李想如实回答。

“你知道德尔菲神庙吗?”

“略有耳闻。”

“那你可知道神庙的柱子上刻的是什么?”

“就是这几个字吗?”

“对,这几个希腊文字的意思是——认识你自己。”

“这句话苏格拉底也说过。”

“是的,他说过。事实上,很多人都说过,因为这是所有哲学家必须回答的问题。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如何能够世界,又谈何改变世界。”上帝顿了一顿,“难道你没有问过你自己这个问题吗?”

李想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他在二十岁之前从未问过自己,因为在此之前他唯一做过的决定就是每天想吃什么?只有在二十岁之后,他才开始自己学着做决定。“很久以前,我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如你所见,我显然还没有想明白,所以我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

上帝仿佛早已猜到答案,推开门向长廊内走去。何为众生?众生万相又是何物?他也要一遍一遍地思索,他似乎应该比别人懂的多一些,可是他却一次次在陈旧的问题前犯了难。他时常觉得自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像个巨婴。

“不用跟着我,你一直往前走就好,有问题,就问你看到的人,他们会耐心回答你的问题的。”

说完,上帝便飘然不见了,只留下李想一个人杵在原地,像是一根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的指针。

李想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手心也攥紧了。这时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些令人紧张的场景:十八岁的考试,二十岁第一次在舞台上唱歌,二十四岁第一次面试,二十六岁第一次与女子亲吻,二十七岁与心爱的女子做爱,三十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流浪。就在过去的这段时间,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几个钟头,又或许是平行时空,再或者是穿越,实在不行就像一场梦,他像一个蒙昧未开的孩子一样一点点重新认识这个他曾经以为无比熟悉的世界。他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可是内心,他早已掀起了巨浪,他的认知每时每刻都在受到冲击,而这一份冲击是那么柔软,是那么有力,让他春风拂面间就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洗礼。他变得不一样了,尽管从外表看,他还是以前那个不修边幅、身体开始发福的中年人,可是有一粒种子种在了他的心里,或许等他离开那刻,种子就会发芽了。或许是一颗草,或许是一棵树,或许是一朵花,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颗发霉的、坏掉的种子。

李想知道,他的种子要想发芽,就必须要走这一遭,见众生,见他人,见远山,见自己。修行者,修行到最后,还是要过自己心里的那关。想罢,他毅然走进了长廊。

长廊里空荡荡的,像极了李想刚来时那条幽暗的走廊,李想打了几个响指,想要呼唤流星把廊亭照亮一点,可是连打了几下,没有人回应。

这时,一个打着强光手电的人来到了李想年前,借着光,李想看见这是个塌鼻梁,长着雀斑的小孩子,头上戴着剃刀党的黑色小帽,穿着一身很帅气的亚麻色西装,像极了英国庄园里管家的孩子。

“走吧,我引你走一段路。”小孩子的语气冷峻,不苟言笑。

“你是谁?”

“我?你确定你要知道吗?”

“是的,我起码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啊?我的名字可不吉利哦。”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无所谓的,阿上和你说过吧。”

“阿上?看来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头又多了一个外号,不过也好,起码他又有事情可做。”那人的语气中透露着关切。

“他不是一直都是这个名字吗?”

“不,当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艾娃,是我的妻子。”

“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李想追问道。

“特尔,叫我特尔就好。”他说道。

“和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很像。”李想说道。

“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事实上,我就是他。”他平静地解释道。

李想前行的脚步一下子停在了原地,黑暗中一种恐惧在他的心头蔓延开来。他的下巴打起了冷战。

那是一个任谁都不想提起的名字。

看了一眼李想疑惑又震惊的模样,他补充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你居然不害怕。”他像狼一样看着李想。

“没什么可怕的,你伤害不了我。”李想故作镇定。“而且,你的名字已经刻在耻辱柱上了,没有人会忘记你的名字,你会随着你的罪恶遗臭万年的。”李想不屑地说道。

“哈哈哈……”特尔又笑了起来,在李想听来那笑声像是来自地狱。

“你或许应该认识一个叫小丑的家伙,他和你一样,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小丑?他很有名吗?”

“很有名,虽然和你比差点儿。”

“哦?挺有意思的,他现在在哪里?”

“被正义的主角打败了。”

李想严肃地说道。

“没意思。”他轻佻道。“路易十三这辈子都觉得,只要他好好地坐在王位上,他就可以过一辈子奢侈的王室生活,然后像他的先辈一样,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被他一直以来从未放在眼里的民众推到断头台上,成为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最鲜艳的一抹背景。他是个平庸的皇帝没错,可是那一群将他杀死的人,那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暴打内乱的人,也不是些什么好东西。这个世界,没有对错,只有不同的立场和永恒的利益。”

“可是你失败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历史,是不容假设的。”李想依旧不依不饶。

“历史不容假设,既然已经注定我的失败,那就不要让别人来抢我的风头了吧。”特尔淡淡笑道。

“说真的,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最想做什么?”李想问道。

“即使没有假设,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特尔说道。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在我死去之后,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他一改之前的嚣张跋扈,此刻倒像是一个老头,语气恳切。

“他们很好,每天都有面包和牛奶,人们生活的很幸福。慕尼黑的啤酒令人神往,德国的足球踢得大开大合,德国人的严谨让人印象深刻,德国的汽车世界驰名。他们的生活,很好!时代已经变了。”李想按照印象,描述着德国的现状。

“真好。”

“我曾经听一个人和我说过一句话,衡量一个时代进步的标志,不是这个世界的既得利益者站的有多高,而是这个世界对于普通人的包容性有多强。文明的衡量标准,从来都是底层人民的生活状况。有一个很有魅力的反派人物,他的名字叫灭霸,他的家乡因为无限制的发展而毁灭了,他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原因,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世界的资源是有限的,所以想要控制发展速度,就要让人口减少一半,所以他开始了星际掠夺,最后成功地毁灭了一半的生命,可是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变得更好。所以,很多时候,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要剥夺别人成长和幸福的机会,世界再糟糕,经济崩溃,政治混乱,可是总能有解决办法的。暴力和战争,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也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想说道。

“这就像电车难题一样,对于很多人而言,要么牺牲多数人,要么牺牲少数人。可是,从来没有人思考过,为什么不想办法让列车停下来。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在做出取舍的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火烧眉毛了,可是,明明再此之前有很多次避免让自己身处险境的机会。所以,所谓迫不得已,只不过是他们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任何时候,如果一个人,一群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生存,要以牺牲另外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的利益时,没有人会束手待毙的,所以战争就不可避免。但是,再此之前,为什么不各退一步,商量商量解决办法,达成共识呢?”

“你不明白的。只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没有我,我的民族也很好,所以我没有遗憾。审判也好,地狱也罢,人做错了就要受罚。”特尔第一次低下了自己的头颅,他在反思,在沉默。

良久之后,灯灭了。李想眼前这个塌鼻梁、长着雀斑却让人无法用对待小孩子般的态度对待他的人,像风一样消失了。或许他本就属于黑夜,只是借了一束光,找一个空有一副三十年岁月的躯壳聊聊天,解解闷。

“其实,如果当时那个老师是我,我会喜欢你的画作的,你的画里,有一种疯狂而认真的偏执,比那些平平无奇的画师的画灵动得多。”李想喃喃自语道。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声不知从何处发出的“谢谢你”,然后李想又补充了一句,“只针对你的画。”可是,却再也没人予以他回应。

“他走了,他的任务就是领你到这儿,剩下来的一段路,得我陪你走。”一个身形隐匿在斗笠之下的人不知何时来到了李想年前,打着一个橘红色的灯笼,像是电视剧里撑船的梢夫。

李想已经习惯众人的神出鬼没,打量起了眼前这个人:深邃的瞳孔,像狡黠的狐狸,流露着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正义感,然而这一双眸子里又包含着一种悲天悯人的仁慈,像是一个女子的双眸。他的头发微微卷起,像是金黄色的田野的麦芒。他的面容很和善,给人一种和蔼感,像是一位春风化雨的师长,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别看了,我自认为自己长得十分讨女孩子的欢心,可是被一个男人长时间盯着看,感觉怪怪的。”

“希腊雕塑一般完美的面容,任何人都忍不住想要盯着多看两眼的。”李想说道。

这位男子淡然地笑了一声,打起灯笼向前走去。“你怎知我不是罗马人?不是雅典人?亦或者是北欧的维京人?偏偏是希腊人。”那位俊美的人问道。

“如果我说,你的画像就同你的老师,以及你老师的老师一样人尽皆知,那你说我认出你还是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李想说道。

那人笑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李想所说的话:“老师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学问家,师爷同样也是,可是我却只是一个天资愚钝又不思进取的人,后世人也是真没有眼力见。”他的话,不想虚伪地客套,而是一种知识越是渊博越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的谦虚,这样的气质,不经历许多年岁的沉淀和知识的洗礼,是无法不经意间便让人察觉的。

“有可能是你的学生权势太过滔天,为了彰显自己的高尚品德,所以对他的老师毫不吝啬地大加赞赏,这才使得他的老师成了家喻户晓的大哲学家,影响了后世好几千年。”李想开玩笑地说道。他早已经认出了眼前的男人便是西方乃至于整个人类文明史上不可忽略重量级人物,多个现代学科的创始人,大名鼎鼎的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没有太多惊讶,聪明的他早已经识破了李想的小计谋。不过,作为一位极具智慧的哲人,他可不会落入李想的圈套当中。“母凭子贵,而徒弟当了一个功勋卓著的大帝,为他的师傅吹嘘一下名声不过分吧。”言语之中,自有一番炫耀的意味。

“那又如何呢?现在不还得好好地待在这条黑黢黢的长廊里,哪儿也不能去。”李想永远是那个不想在嘴上吃亏的孩子,即使三十岁了也依然是。

“非也非也,我即使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依然会有人每天奉读我在茶余饭后写的书籍,会有无数人继续我未完成的研究,而我也能颐养天年一样,在这里每天和各种各样奇奇怪怪但是很有趣的家伙一起辩论手谈,退休的生活可谓是不亦乐乎。”他一边回味,一边期待着李想的脸上露出一副他虽然见惯了乃至于有些厌烦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要见的崇拜之情。

不过李想的脸就像一张糊了的饼一样,又黑又臭,又冷又硬,一点儿光彩看不见,简直比他们在这些留恋于世间的游魂还要像幽灵。如果不是他的那张嘴总是咄咄逼人,他早已看不到李想身上任何属于人类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活力与生机。这一棵本应该郁郁葱葱的树,现在的光景,像极一把经霜之后奄奄一息的葱苗。

压垮他的,是生活?还是什么?亚里士多德不知道。“更何况,我走不出这长廊,你走何曾走出过束缚你的囚牢,我们不过是一群同病相怜的家伙罢了。不过,也有一些不一样,我虽然生命早已经逝去,但没有了那一副躯壳的束缚,我的精神可以永远年轻,永远像二十四五岁的人一样精力充沛。而你不一样,你虽然才三十岁,正值壮年,可是你的精神面貌,一边像一个十三四岁的、脑海里整天充满无数问号的小孩子,又像一个几乎要油尽灯枯的老头。这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

李想苦笑道:“原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原来大家都看得出来啊。”亚里士多德说的不错,他看似年轻的躯体中装着一个老迈的灵魂,坠在他躯壳之上的,是无数无尽的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疑惑。他忽然有些想念曾经的自己了,曾经的自己,不爱思考,更不爱刨根究底,只需要按着别人的安排,跟着前人的脚步,亦步亦趋,一步一步,也就惶惶地度过了时光,一连近二十年,他都没有发觉,差点儿就能将这一生晃了过去。

“只能说明,你的演技很拙劣,真正深沉的人,是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因为他们知道,一脸的苦大仇深并不代表着你思想深邃,这只会让人觉得你这个人很难相处。”

“哦,原来我这么让人讨厌啊,我竟然没有发觉到。”李想后知后觉地说道。

亚里士多德似乎见多了这样的情况,悠然地踱步向前,留下李想一个人在后面消化自己曾经的几分自以为是和几分怅然若失。他知道,人,尤其是不太笨的人,在被提点之后,多会一个人安静地反省思考一下,然后有人的要么回头去改正错误,要么收拾好心态毅然向前。当然,也有一些笨的人,提点几句,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竟以为你在诋毁中伤他。亚里士多德知道,这样的人大抵是意识不到自己的毛病的,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愿意改正。后者他曾遇到不少,而那些人大多也有一个不错的人生,于是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他故作高深的指点的。有的人稀里糊涂,将错就错,也是能够过完这一生的。人从两只脚落地开始,到两只脚登天结束,总也会走完这个过程,遇到是缘,能相互影响是缘分,遇见了仅仅是遇见了,无法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一分一毫的影响,便是人人口中常叹的有缘无分。

果真,没一会儿功夫,李想便小跑着跟了上来。

“你是如何定义自我的?”亚里士多德问李想。

“我不知道。”李想一直苦苦思索过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答案。

“不知道好啊,稀里糊涂地过一生也挺不错的。”亚里士多德继续打着灯笼往前走着。

“可是我想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呢?又不能长高十公分,也不能让你变聪明,更不能让你一下子通过这一段很长很无聊很枯燥的长廊。”亚里士多德依旧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

“可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人类的欲望就再也无法阻止了,这是人的天性。”

“人是什么东西啊?不过是一群站着走路的野兽而已,要不是有人从黑夜里看到了光明,从而带领人类走上了一条向好的正确的道路。结果,他们便以为自己有多么地了不起,对其他东西嗤之以鼻,全然忘了他们当初的不堪模样。”

“可是我们成功了不是吗?成功者有无数个鄙视失败者的理由,失败者却找不到一个反驳的借口,成王败寇,抓住了那一个机会,几千年的成功失败就已经注定了。”李想的语气一下子冰冷下来。

“是啊,如果人类的进化朝着失败的方向走去,那现在这个世界就不会这么聒噪了。”

“你不喜欢人类?”

“我应该喜欢人类吗?”

“你自己就是人类的一份子啊!”

“生而为人,我就不能讨厌人类吗?”

“这很矛盾。”

“这不矛盾。”

“我喜欢这个世界美好的部分,讨厌这个世界虚伪、肮脏、丑陋的部分。这一点儿也不矛盾。”

“那你还讨厌人类?”

“我问你一个问题,我的讨厌有用吗?”

“没有。”

“那我喜欢有用吗?”

“也没有。”

“那不就结了。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亮也没用,没用也亮。世上的一切,没有你我,没有人类,没有地球,全然没有什么分别。正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你们中国人的古话吧。”

“我记得你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怎么会说出这么诡辩的话。”

“我?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我相信我所看到的,观察到的,逻辑推理总结的,所以我发现了很多世界上的真相,如天上的云的运行,事物运动变化的规律,思维是推动认知的工具,社会的政治运行等等,我做了很多研究,我个人从中收获了很多趣味,我的研究也帮助了很多对这个世界迷惑的人。”他细数着自己的成就,其中随便拎出一条,都是让人类文明为之震颤的发现,可是他的语气却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就像是早晨出门见到了一只鸟一样稀松平常。

但随后,他的话风陡然一转,“不过,我也犯了很多错误。你知道的,一个人的经验终究无法全部正确,所以我的一生发现的错误同样不少。”

“你的错误,可是影响了后世一千多年啊。”

“那还不是后来的蠢蛋验都不验证一下就相信了我的结论,并疯狂地将之视为真理。一群蠢蛋,没什么出息的蠢蛋。我教给他们的逻辑学和推理学,他们全然吃到了狗肚子里,一点儿没有领略到精髓。”李想显然没有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亚里士多德如此暴躁的一面,吃惊之余又几分意外。他原以为,被别人指出错误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情,可是亚里士多德却似乎巴不得别人修正他的错误。在李想的认知里,这样的事情他见得不多。

“或许,他们是为了维护你圣人一般完美的影响。”

“呸!”亚里士多德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情绪激动地说道:“谁要这些蠢材的恭维和拥护了,是亚历山大的命令吗?还是因为我是他的老师,而他后来称霸欧亚非三洲,建立了不可一世的帝国?我,亚里士多德,之所以成为亚里士多德,而不是亚历山大的老师,或者是柏拉图的学生,是因为我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和我一路发现的简单的成果。我生活的年代,客观的物质基础有限,所以我的成果还有很多需要补充和完善的地方,但是那些人偏偏把漏洞百出的成功奉为圭臬,并束之高阁,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然后就盲目地相信,盲目地崇拜,一点儿没有自己的思考,像一个工蚁一样,别人一指就往一个方向活,活脱脱一个工具人。那脑子生来何用?装饰吗?既不会亮,也不会转,废物一个,蠢材一个!”兴许是骂上了瘾,亚里士多德越发亢奋地说道:“还圣人?老子这一辈子,还就对圣人?先师这样的词不感兴趣,他们净喜欢封一些恶心人的外号。知道的,说他是尊敬先辈,不知道的,以为他除了他的先辈,后辈也就全是些不值一提的蠢材。你说说,人类进步是不是不关他们的事儿。”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不知道吗?”

“所以我沉默着,不说话。”

“因为我觉得你说的对,我无力反驳。”

“这就是你沉默的理由?”

“是的。”

“可是你僵硬的沉默让我觉得你在发呆,让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对我的所思所想有任何呼应。”

“我不喜欢沉默,人们就是太沉默了,所以被欺负了不敢说,所以被愚弄了不敢说,所以遭受了不公的对待不敢说,即便是让他说,他们也不说。民主制度就是这样的吗?不是吧,傻子才会觉得顺从是一种好品质。”亚里士多德咄咄逼人道。

“哦,这样吗?那我改。”

“改什么,鼓掌,还是吹口哨,亦或是站起来大声的附和。”

“好像这样也可以。”

“你还是那样,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那我应该怎么样?做一个刺头跟人对着干?”

“老师没和你说过吗?别人说什么,是他的事,你信不信,是你的事,你觉得好,给个眼神,给个掌声,是为尊重,你觉得不好,给个白眼也是尊重。你要是掌声不想,眼神不想,那就什么也不做,也无所谓,反正他是他,你是你。总跟着别人的吆喝,那你走的是什么路?踩在别人的脚下,总归是找不到自己的路的。”

“可是,他说的的确有道理。又当如何?”

“什么样的道理?”

“在一定范围内成功的道理,在他的身上实践过的道理,演绎法和归纳法可以推理出来的道理,按他的逻辑,的确有道理。”

“对你而言,有道理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

“这不就结了。你要记得,任何人的经验,任何人的语言,任何人的思想,任何人的道理,会像阳光、雨露、泥土一样帮助你的成长,可是最终你要长成自己的树,而不是长成阳光,或者变成土壤。”

“可我是一棵什么样的树?”

“这得问你自己,我没有答案,答案在你自己脚下。”

“可是我已经找这个答案三十年了,一直没有找到。还有寻找的必要吗?”

“你现在不正在寻找吗?”

“可是我想放弃了。”

“真要放弃的话,你就不会来到这里了。”

“可是,和你们比起来,我好渺小啊,渺小得不值一提,这样的我,找到答案又有什么用?”

“还记得你第一次想要去主动看一本书的感受吗?”

李想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感觉如何?”

“很舒服,很满足,因为疑惑被解答了。”

“然后呢?”

“然后就有新的问题,我就要读更多的书,学习更多知识,让疑惑变少。”

“于是,你坚持了很多年。”

“是的。”

“这就是你要长成的样子!”

“我还是不明白。”

“困住你的问题,也曾困住过很多人,他们有的人从中脱身了,有的人还在备受煎熬,所以你可以去帮助他们,做一条船,一只桨,一根绳子,一棵稻草,一阵清风。”

“可我什么也不会,我英语很差,数学也一般,物理更是一塌糊涂,我怎么帮他们。”

“你不要总盯着自己的弱点看,那样的话,你会愈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要看好的方面,那些你有别人没有,那些你可以比别人做得更好地地方。”

“我想不到我身上有什么优点?”

“有人说过,你的字很好看吗?”

“有,不过我自认为我的字无法和那些书法大师比,他们一字千金,而我写的字,无人问津。”

“没人说过你的文章写得还行吗?”

“没有。哦不?一个朋友很喜欢我的文章,可是仅有一个而已。”

“那不就够了。”

“那够吗?”

“这还不够吗?这还不够你看到自己值得被他人看到的亮点吗?”

“可是……”

李想还没说出口,亚里士多德就打断了他,说道:“你都还没有去做,就急着否定自己,是不是太言之过早了呢?去试一试总是无妨的,你还没有老到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的年纪吧?”

“你要知道,我的一生,可是尝试了不少东西,才慢慢有了后来的成就。为此,我反抗过老师,也犯过很多错误。可是如果我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的话,就没有后来的一切了。我始终觉得,一颗勇敢的心和一个努力勤勉的态度,会让你在自己的路上走得比别人更远,最终接近那个我所梦想的终点。”

“你到过那个终点吗?”

“我吗?到过的吧,不过我这个人闲不下来,每次到了一个我之前设想到的终点,就会看到更高更远的目标,然后一山更比一山高,于是总也没有个尽头,我也就在寻找最高的山顶的路上,过完了我的一生。总体来看,我还算满意,因为总也是留下了一些对后人有益的东西。”

“我会登上我的山顶吗?”

“有时候,不妨回头望一望,你不是已经在半山腰了吗?”

“可是,我想走得快一点儿。”

“如果真这么容易得到,你又如何知道珍惜。欲速则不达,不要停滞,一直向前,才是正道。”

“你当年就是这么走的吗?”

“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我不会太晚吗?”

“从鸡汤的角度,我会对你说,无论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可是,事实是,的确有些晚了。但是,你如果不开始,就不会有收获,一丁点儿也没有。”

“我知道了,谢谢。”

亚里士多德停下了脚步,揭掉了身上的斗笠,第一次在李想面前展现出他完美得不像话的面部轮廓,以及那一头慵懒之余又尊贵的金色头发。

“你很帅。”

“我知道。”

“你是一点儿也不谦虚啊。”

“实事求是,为什么要谦虚,那是你们中国人逢迎的做派,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的东西好多啊。”

“我喜欢的东西也很多。”

“你喜欢什么?香车美女?还是万贯家财,亦或是万里疆域?”

“不,那些东西太俗了,不符合我的身份。我喜欢知识,书籍,真理和智慧。”

“那什么是真理?”

“这得你自己去寻找。当然,人类自古至今,已经探寻到了很多真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普朗克的量子力学,牛顿的经典力学……很多的真理。人类还发展了科学,并利用科学的力量改变了世界。”

“科学是真理吗?”

“那你得想明白一个问题:什么是科学?”

“科学就是科学啊。”

“那说明你还没有没有理解科学。”

“那什么是科学?”

“科学不是你们中国人的词语吗?”

“这两个字是中国人的文字,可是这个概念不是中国人的首创,是舶来品,所以,很多中国人也不怎么理解科学,甚至有人排斥科学。”

“为什么?不是科学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的吗?他们日常生活中用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是科学发展的产物,他们有何理由质疑和排斥科学?”

“他们觉得科学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比如,不能让他们变成百万富翁什么的,亦或是,科学不能让他们永生之类的,而且,很多宗教或者迷信的东西,科学也解释不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科学?”

“科学就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打个比方,我饿了想要去寻找食物,找了一块石头,吃到嘴里,硌到了牙,于是我说这个石头不能吃,我又看到了一个蘑菇,吃下去,没有死,而且味道还很鲜美,于是我说这个蘑菇可以作为食物,这就是科学。”

“对,这就是科学。”

“那为什么还有很多人不能理解科学?”

“因为他们眼中的科学应该是无所不能的。”

“那不是科学,那是神学。”

“他们说,科学的尽头就是神学。”

“因为他们是傻差,不懂科学,一点儿都不懂。”

“那什么是科学?我们总要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再到下一个问题。”

“科学就是,提出一个假设,然后去验证,去尝试。”

“那什么是神学?”

“神学就是,我坐在家里,然后什么都能拥有。”

“那不是做梦吗?”

“对咯,那就是做梦!”

“那为什么还有人不懂科学?”

“因为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在人情世故上,那种东西,不讲科学。”

“那讲什么?”

“搞不懂。”

“我也搞不懂,但是中国人很懂这个。”

“那科学吗?”

“很科学!!!”

两个人默契地大笑起来。

“世界上有对错么?”

“你觉得呢?”

“有的吧,毕竟,从小父母老师就告诉我,这是对的,那是错的。”

“那你自己去验证过吗?”

“有的验证过,有的没有,也没有必要去验证。”

“为什么?”

“因为有人验证过了,结局很惨,譬如犯罪,譬如吃石头。”

“那也算是有人验证过了。”

“其实,还有一些是因为我已经完全不会,比如相对论,比如电磁学,毕竟,我物理从高中之后就没有及过格。”

“物理考试和物理不是一回事儿。”

“但是,起码能说明一些道理。”

“会有人去验证的,如果只是偶然的事件,就不能称之为科学。”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我应该相信谁?”

“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总得信点儿什么吧。”

“你信宗教?”

“不信,那是唯心的。”

“那你就已经选择了唯物。”

“是吗?”

“不是吗?”

“不是的,我好像有时候也有点儿迷信。”

“很正常,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这是你的自由。你可以既信,又不信,这也是你的自由。”

“可是,那不太虔诚。”

“活得糊涂一点儿,虽然没什么烦恼,但是未免太无趣了。”

……

亚里士多德把灯笼递给了李想,说了一句,‘接下来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我就陪你走到这里了’,便像特尔一样消失不见了。

李想知道,下一站还会有人等着自己,不过他还是像告别之前那个目空一切的小雀斑一样,向着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鞠了一个躬,道了一声谢。

接下来的路,我会一个人好好走的。

他握紧了手中的灯笼,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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