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车,走过布满杨絮的下坡路。右手边肆意生长的水稗草下,是潺潺的小溪,延绵地流过石桥,向北奔去。
溪流的对面是一片草地,密密麻麻地开着淡黄的蒲公英花。那象征着梦想的蒲公英伞,在风中扬撒着一颗颗生命的小精灵。
阳光正好,是夏日该有的火热。天上飘着白色的积云,像棉花糖一样,我的心情不觉开朗了起来。
我走上压得平整的场院,向四周环顾,无论是地上躺着的秕谷,还是旁边堆着的柴火,或是孤零零的树墩,都露出了干燥的颜色。
迈过常年被雨水冲刷,现已经干涸并裸露出沙石子的小沟,我来到了家乡老屋的门口。
大门口对面的树上,挂着爷爷曾经用来割肉的刀,也挂着爷爷曾经割伤了双手的回忆。刀锈迹斑斑,回忆却渐渐清晰。
记得他对我说,要做吃肉的狼,别学狗。他不顾自己的疼痛,用他满是鲜血的手,递给我一大块熟肉。
后来伤口缝合了,但他的手里留下了一颗石子,再也没有拿出来。
随着一步一步地走向前,白灰相间的木门越来越近,我来到了仓房的阴影下,解开门中间系着的白色拴绳,手上粘满了朽木的屑。我轻轻地抬起深陷入泥土的木门,走进了杂草丛生的院子。
不出两步,半躺在土堆上,满是伤痕的蓝色铁车斗立刻抓住了我的眼睛,上面放着一个坐垫,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四轮子座椅上的那个坐垫吧!
我回头看了看仓房的锁。那锁头只是挂在了上面,并没有真锁。
我把锁头拿在手上,走了进去。
先于视觉的,是仓房里呛人的农药、化肥和柴油混合的气味,那气味对一般人来说很刺激,而我虽熟悉这种味道,还是忍不住掩面。
仓房没有灯,但是借着侧面木头封死的破窗,也能看见那辆红色的四轮子。我从它的右边走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排烟口、传送履带、嵌着泥土与石子的车轮、焊接在车肩上的,爷爷用得最顺手的工具箱。
走过一圈,我跑了出去,抓起坐垫,没来得及拍一拍,就把它放在铁制冰冷的坐位上。我转了转方向盘,踩了踩刹车和离合,换了换档位,摸了摸它的电瓶。回忆起爷爷和我一起在车上度过的那些时光。爷爷喜欢把车停在树荫下边,我就翘着腿躺在车斗里,听着爷爷手机上的音乐,吃着金锣王和黑芝麻方便面,玩着抓来的螳螂和蟋蟀。
不觉感叹,时光,最是人间留不住。
仓库的里面还有很多危险的东西,可我对他们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就算碰到了也会赶紧跑去洗手,没关系。
地上散落着红色的大米,是搅拌过农药的,是毒老鼠的。在这里也要小心角落里的老鼠夹子,或者老鼠的尸体。果然再往里走,就是收获的大豆了,我打开一个袋子,捧了一把金灿灿的豆子,凑近鼻子闻了闻它们的又生又鲜的味道,感受一下劳动和丰收的喜悦,然后放了回去,封好了口。
转了一圈,我走出了仓库,拿出兜里面的锁。我没有去想钥匙在哪里,就直接锁上了门,因为我不需要钥匙了。
这扇门再也不会打开,里面的东西也早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回忆罢了。
我往院子的中间走去,左手边是一口大锅。逢年过节或家里有客人,这口大锅都会升起炊烟,做大锅烩菜。杀猪菜、酸菜土豆丝汤配晒干的尖椒,还有……想着想着我好像饿了,就打开锅盖,朝锅里望了望,里面什么都没有。
还记得冬天下雪,锅里就会装满雪,我就会把喜欢的石子放在里面“捉迷藏”,玩累了还会往里面呲尿。小时候很蔫淘,奶奶就抓起扫把打我屁股,追着我说我是拉锅宴的货,要是能出息祖坟都会冒青烟。
思绪还是从冰封千里的北山祖坟走回来吧。我回头,对着我的一半是木制的门,一半是铁门,中间挂着锁。我本能地朝着窗台上坏掉的空开走去,下面,是系着流苏的钥匙,我深吸了一口气,先朝着屋里面望了望,自然是没有人的。
我打开了门,用木头支住,走进暗暗的厨房,外屋地。
门口倚着一把锯子,我看见它,就举起了我的左手,有一道伤疤,就是它送给我的。再往里是脸盆和香皂,还有摆着各种菜籽的小台子。
我看了看脸盆里的水,乌黑乌黑的,也许是爷爷干活回来刚洗过手吧。我拿起那个我最喜欢的香皂盒子,扔在水里,看着它在水中摇曳,然后倒进去了一些洗衣粉,搅拌,看着它在梦幻中逐渐沉沦,沉沦……
在烧火棍的这边,是一口大缸,一个案板和一个泔水桶。烧火棍的那边是有着两口锅的灶台,一个煤气罐。上边的调料留有余香,散了一些在灶台上面,煤气炉上面也留下了特殊的气息,我恨那是时候我太小,没能记住太多的细节;我太矮,根本没看过上面什么样子,它们就被时间,无情的碾碎了。
左边是柴火堆,有时会堆着木头或者其他植物的干枯的躯干,而右边挂着毛巾的,是里屋的绿色的门。
我打开门,直接磕了脑袋。我捂着脑袋,向上一看。原来门没有变矮,是我长高了。
里面,还是老样子,炉子,柜盖,小木床,电视,炕,被格儿……
我抬起了头,看着房间中最浪漫的部分,挂着的一只钟。除了是咔哒咔哒不停地转动的钟,它长得更像一个城堡,而窗户的两边分别住着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另一个还是我。但是一个是男孩,另一个是女孩。
不过,都是我,也都只能是我。
电视边上是一个早餐饼的盒子。只不过里面堆满的是杂物,而不是饼干。我是看着这个饼干盒子长大的,每次看着盒子上诱人的饼干,都会把小手伸进去掏一掏,可是里面没有饼干,我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被格上面的玻璃画着一幅画,鸳鸯戏水。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了,我很想像那对鸳鸯一样在门前的小溪里戏水,然而,另一个我早已灰飞烟灭,并且,我也不会游泳。
小时候,睡在被格儿里面是最有安全感的事情了,暖暖的,透过玻璃的毛面感受着房间微弱的光,呼吸着稀薄的空气,想象着我从何而来。
绿门的上边是一只猫,画得活灵活现。小时候我最怕盯着它看,就怕它像叼小耗子一样把我叼走。而下面的四个字,不过是秋高气爽。
窗不知何时被打开,还摇曳了起来,屋里有了空气的流动,我的思绪却渐渐模糊了……
达躺在炕上,手里拿着奶瓶,吮吸着温热的奶粉。圆圆的小脑袋下面枕着的,是蓝蓝的小枕头。据说他出生的时候还没这个枕头长呢……
我手里握着奶瓶,望着红蓝绿色三种布条缝出来的棚顶,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喜欢看花花绿绿。我看结了冰的北墙,有裂纹,也有新抹上去的水泥图案,墙上没有什么,只是因为爱,这堵墙永远也没倒下来;这寒冷,也许侵入了我的身体,但它永远也冰封不了,我火一般的灵魂。
喝饱了,达该睡觉了。他无论是喝奶,还是爬来爬去,永远是一个人。睡觉自然,也应该是一个人吧。
我困困了,要觉觉了。
一时间我分裂了,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记忆彼此交错。
但,我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