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从老松之上振翅腾空,一片羽毛凌空而落。
含灵伸出手,接住了这片鹰羽,仰头望向这课老松:
树干虬结弯曲,松冠遮天蔽日,树下盘根错节,巨大的根茎彼此交织好似一张网,抱住了一块高逾三丈的嶙峋青石。
“先生,您说方圆二百余里,水脉要冲便在这棵松树?”
含灵把玩着手上的羽毛,望着自青石上横伸而出的老松,脸上有些不解。
“确切说,是树下这块青石!”
冯衡推开搀扶自己的孙儿,跌跌撞撞走到大青石前,伸手抚摸石上青苔,老眼竟含了泪水。
“五十年了……你饱经风雨依旧,而我却老了,翩翩少年郎已成白头翁,煌煌庙堂上又换了别姓人家!”
含灵听得此言,感同身受,顿感凄苦,稳了稳心神,上前扶住了老人,轻声问道:
“这青石、老松,有何奇异之处?”
冯衡摸着青石,过了半晌,才道:
“此处正是方圆五百里水脉枢机所在,这块青石乃变更水脉的天生机关,而其上这株青松受周遭水气凝聚而生,其根须又好似一张网,网住了这机关!”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如此设计堪称精妙绝伦,乃天地生克之大象,我当年走遍九州十六域,这样的地方也不过仅有三处!”
“为何说这青石乃五百里水脉枢机所在?”含灵问道。
冯衡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大青石外,那里是一道绝壁,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谷内郁郁葱葱,谷底云烟翻滚宛如一条云河。
“紫青观乃千年名观,修在此地,正因周遭钟灵毓秀风水绝佳!”
他颤巍巍走到绝壁边缘,拄着拐杖极目远眺,悠悠道:
“此地衔远山吞六水,群峰环抱地气荟萃,千年之前定是一处灵脉所在,可惜了,如今灵脉枯竭,可这山川形式仍非他处可比,堪称表里山河,另有洞天!”
“表里山河,另有洞天?还要请教。”含灵走到冯衡身侧,拱了拱手。
冯衡回了一礼,又望向远方,说道:
“当年,我遍行天下,编撰《九州十六域坤舆全图》,行到紫青山中时,便发觉此山呈莲花状,外山十六峰环抱其外,内山两峰并列其间,另有六条水脉入山之后,便呈潜龙在渊之势,潜入地下游走蜿蜒,故而紫青山常年水气笼罩,四处草木葱翠。”
含灵闻言道:“依先生所言,紫青山中竟有六条暗河?”
“正是!”
冯衡点点头,有道:
“这六条暗河以潜龙之姿流入紫青山,而双蕊十六瓣莲花峰中,有一处水眼,山中六道暗河彼此交错,皆在水眼处汇聚分水!上游之水入水眼后大半深入地脉,少半则流入下游,出山后经西峡最终汇入万里黄水。”
含灵望向脚下烟雾升腾的深谷,若有所思道:
“先生所谓的水眼,难道就在……”
“就在你我眼前,这条深谷之底!”冯衡指着下方幽幽深谷,脸上浮现悸动之色,朗声道:
“二百里紫青山,六龙在渊之局的关口,就是此水眼!五行中,土可克水,这大青石又正处水眼绝壁之上,它一旦从此处落下深谷,其赫赫之势定会引发山崩石陷,堵住水眼!”
冯衡转身看向青石,面色凝重道:
“而最巧妙的是,这棵老松生于石上,根茎正网住了青石,使之不会滑落山崖,只要老松被毁,大青石势必滚落!端得是玄妙非常!”
“而后,原本流入地脉之水便会喷涌而出,潜龙在渊之形变为现龙在田之势,你我眼前这一片山谷不出一月便成水泽,天长日久,紫青山十六外峰之中尽成汪洋。”
含灵立刻朝下方山谷及周遭望去,目光在山川间游走,心中渐渐起了个念头。
半晌后,她快步走到冯衡身旁,脸上已是神采奕奕,问道:
“如水眼被毁,这片山谷蓄水成湖只需一月?”
冯衡心中早已浮现出方圆五百里的地图,推演起水眼堵塞后的山水变化来,心中略一盘算道:
“山谷成湖只需一月左右,过一年不疏浚,水会外溢到……”
含灵却打断了他的话,追问道:
“山谷之水从何处疏浚?如何疏浚?”
“看那边,那里有一片山壁,白色的。”冯衡指着约莫里许外的一道山壁,说道:
“那山壁乃石灰所成,石质松软,经水浸泡后,可着人从另一侧缓缓挖开,从浅入深,一点点挖,便可疏浚堰塞之水。”
“如要瞬间裂开那道山壁,先生可有方法?”
“这……”
冯衡皱眉思量,片刻后,看向含灵,说道:
“也有一法,可先在那山壁上挖个坑道,引冰水从上注入,待十数日后冰水浸透山壁,再烧十余炉铁水,反复淋在山壁上,骤冷骤热,势必会使山体开裂,且铁水遇冷成铁块,也会进一步撑大裂隙。”
“这样就能让山壁崩塌了?”含灵皱了皱眉,
“不够。”冯衡摇了摇头,笑道:
“此时,若再有一架投石车,装上巨石轰击开裂的石灰壁,再加上水压之势,这条山壁势必崩塌!”
含灵闻言大喜,冰水好弄,紫青观中凝冰咒符多的是,投石机她和玄鹄都知道制造之方,甚至就连铁矿石紫青观中都存有不少,可打造投石机需要木匠,烧铁水需要铁匠,这却是一个都没有。
从陈师寨回来后,为避免西门爽察觉,她和荀犷就一直装死,还没有回清河,因此,当初周见深答应给她的几十名工匠现下还没有着落,看来,她需要去拜访这位县令大人了。
“再问先生,若山壁崩塌,泄出之水走势如何?”
含灵适才已经盘算了水流路径,心中已有大概,但还需请教冯衡这位专业人士。
“首当其冲的,便是紫青观山门之前的那片谷地,瞬间被大水冲过,谷中巨石、树木都会被一扫而空!大水过后,山门前将呈曲水环绕之形,河道两岸将成沃土,适合种庄稼了。”
“紫青观不会被殃及?”
“紫青观建于内山紫青双峰之一的紫峰高处,不会被波及,不过山门前那片奇形怪状的石阵却保不住了。”
冯衡所指的石阵,乃紫青观流传千年的宗门大阵:九天应雷阵,含灵倒不以为意,这大阵左右不过二十丈方圆,起不了什么大用,她原本就打算另择要地重布一个。
此时,冯衡又道:
“这滔滔之水裹挟了泥沙、石木,从紫青山冲出后,会冲入西峡河道,平素倒也没什么,可再过月余便是秋汛,那时二水合一,这滔天之水会冲毁西峡堤坝,直淹西峡关!”
含灵闻言喜出望外,水淹西峡关,这可是能拿来和周见深交易的好筹码!当下对冯衡又抱拳一躬:
“先生之言,如拨云见日,谢过先生指点!”
“仙师客气,老朽爷孙这两条命也是你着人救的。”冯衡忙回了一礼,接着笑道:
“老朽本前朝遗骨,行将就木之人,本对世间事没了心思,然余略通相面之术,仙师面如明月目似凤睛,自带天潢之气,他日定能乘风万里,搅动大晋这潭死水,呵呵,老朽之躯如蒙不弃,愿助一臂之力。”
这前朝钦天监大擎果然非同凡响,竟一眼洞穿了自己内心!
含灵先是一惊,旋即大喜过望,当下投桃报李,她后退一步,恭恭敬敬执晚辈礼道:
“蒙子平先生抬爱,小女铭感五内,若能得先生指点,何愁大事不成!”
冯衡摆了摆手,“我大抵能猜到你要做之事,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然千般算计,成与不成还看天意。”
说罢,他面露忧色,长长叹了口气,悠悠道:
“兴许经你之手,这天命生变,众生或可……躲过堕天之祸!”
堕天之祸?这是含灵第二次从冯衡口中听到这个词,当下抬起头,双目凝视老者,问道:
“求教先生,敢问:何为堕天之祸?”
冯衡却依旧和上次一样,闭目摇头:
“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