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
戎政府。
三更将到,张世泽却还坐在戎政府的大堂里喝酒。
作为大名鼎鼎的英国公,无论说他是武将还是勋贵,这货或许都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以勋贵来看,张世泽是少数真正做到与国休戚的人,甚至他是历史上唯一一个领兵出战的。
以单纯的武将来看,张世泽年轻时又曾是京城内外有名的纨绔子弟,强抢民女、欺负百姓、纵马上街,你能想到的事儿他都干过。
十几名京营的士兵环立内外,屏息无声。
大堂外万籁俱寂,整个戎政府寂静一片。
“酒呢?快给我拿酒来!”
张世泽倒了倒空空如也的酒壶,嘟囔着大喊吩咐。
一名戎政府的京营属官上前,将一壶满满的“长春露”端来,但仓促间准备不及新的下酒小菜,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将桌上的酒壶碰落在地。
“咔嚓”一声,格外清脆,在寂静的戎政府内,更使得人心神紧绷。
但张世泽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似的,用拳头锤着桌案,一声接一声的吩咐。
“斟酒——”
“你还愣着干什么?”
“快给我斟酒!”
属官不敢怠慢这位大爷,连忙斟满了一杯放到桌上,但酒杯还没在桌上停稳,张世泽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喊道:“斟酒!”
宫局酿造的长春露酒劲不大,仅仅才十几杯下肚,堪称海量的张世泽怎能有半分醉意。
他好似完全忘却了周围的环境,只顾着连连喝酒,但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那一声声浑厚沉着的“斟酒”,根本没有半点的波澜。
戎政府的属官往日只是个尸位素餐的,哪里忍受得住这等异样氛围。
他跪下来瑟瑟发抖,说什么也不敢再继续斟酒。
“国公爷,您就饶了小的吧。”
“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丢了性命,他们都要饿死啊!”
他只怕张世泽喝醉以后抽刀杀人,以如今城内城外这种乱局,他这样的小官小吏多如牛毛,性命甚至不如普通百姓值钱,死了也就死了。
然而张世泽只是无法接受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躲在戎政府借酒消愁,根本没有半分要害人性命的意思,他斜眼看着这属官,哈哈大笑。
“你这个胆子,怎么敢在京营任职?”
“快滚!”
属官闻言,连忙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如蒙大赦拔腿就跑。
跑到门前时,却差点又吓了个半死,一屁股跌在地上。
“殿下!”
“小的见过太子殿下!”
听到属官的话,张世泽如遭雷击,登时站了起来。
“殿、殿下...”
现在的他,完全没了方才的醉象。
朱慈烺走进戎政府,周围环立的京营士卒无不微微退后行礼。
“英国公好兴致啊,与李自成的盟约不到七天了,还有兴致在这儿喝酒?”
白天,张世泽被陈演用大义所逼,一肚子话不能说,他只是在这里借酒消愁。
见了朱慈烺,顿时蔫了下去。
“臣不敢。”
朱慈烺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但不知道张世泽的真实想法前,这话却也不能直接明说,想了想坐下来,给自己斟了半杯酒,拿起一饮而尽。
“好酒啊!”
“坐,与孤同饮!”
长春露只是宫局制造,用于皇帝后妃闲聊时稍饮小酌,即便在同时代的酒水中酒力也不大,相比于后世的酒水来说,更是几乎没什么度数可言。
朱慈烺喝了一口,只觉得像是在喝饮料,便是放心的又倒了一满杯。
“英国公,你在等什么?”
张世泽不知朱慈烺此行的来意,主命不可违,只好是神态拘谨地坐了下来。
“你们都下去吧,孤与英国公有话要说。”
朱慈烺微微转头,朝众人吩咐道。
那戎政府的属官本就不想参与这些事,连声谢也忘了道,一溜烟似的跑了,倒是那些环立的京营士兵,都好像聋了,个个站得笔直,不见动弹一下。
张世泽心下一个咯噔,但见朱慈烺神态坚决,也只能朝周围给了一个眼色。
京营士兵们这才动身,呈一个直行队列从房门离开。
朱慈烺转身望着这些行动如一的京营士兵,回想起前夜他们在张世泽率领下,义无反顾向前为大明朝赴死的神勇,禁不住感慨一番。
“京营中若尽是这等义士,大明何至于今日啊。”
张世泽自然明白,朱慈烺是在暗讽如今京营皆为勋贵子弟的境况,但身为臣子,为避嫌也不该多说什么,只能是闷头答应,垂头望着脚下。
朱慈烺眼见张世泽仍有顾虑,打算开门见山,起身另外斟满了一杯酒,这次却是张世泽面前的酒杯。
朱慈烺端起两杯酒,将一杯送到张世泽眼前。
“昔日,你先祖张玉追随太宗文皇帝靖难,破后而立,开创了大明后来的永乐盛世。”
“现在,大明社稷危如累卵,孤有意效仿成祖,靖难除奸。”
朱慈烺说到这里,只觉得口干舌燥。
方才喝下去的酒水,好似全都干涸一般,于是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直接说道:“现在同样的选择摆在你面前,英国公,你愿意追随孤,再开创一番大业吗?”
张世泽越听,身子越是抖得厉害。
不过不是怕的,而是过于激动,以至于人都有些站不稳了。
他抬起头,看着酒杯中微微荡漾的酒水,若有所思。
两个人明显都不平静,但都极力抑制着内心。
某一瞬间,张世泽似乎在酒杯中见到了二百多年前,先祖张玉决定追随朱棣发动靖难时的意气风发。
如今的情况,比当年更为凶险。
但就如朱慈烺方才所说,同样的选择摆在眼前,他是选择踏上和先祖一样的正路,还是继续追随崇祯皇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正确答案很简单,但很难选得出来。
张世泽如同一棵老松站定原地,久久未动。
回想起前一日夜里,朱慈烺单骑出城,一介十五岁少年,却让阖城的公卿大臣、皇亲国戚黯然失色,张世泽便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了。
这条路,先祖走得,后辈也走得。
想到这里,张世泽的眼中豁然贯通,一把接住了送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跪在地上,再无任何的迟疑不决。
“臣张世泽,愿随殿下走这一遭。”
“日后无论是功是罪,尽人事,听天命了!”
朱慈烺松了一大口气,连忙俯身将他扶起来,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孤就知道,孤就知道!”
“孤没有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