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翟让入狱,我与徐世勣等人救他出来,官府给他安的是勾结反逆的罪名,他自己却三缄其口,从未透露半句。从后来骁果骑折戟小黑河、王玄赞身死这些事看来,也许和当时荥阳郭氏满门覆灭一事不无干系。”
青年小将沉吟一阵,见李密并不接话:“骁果骑追逐的一行人中,除了翟让豪杰令上的那几位,还有几个,其中就有一个人女人、一个小女孩和一个男人。王舒如的来信中也提到过这行人,那女孩正是荥阳郭家的遗孤,大致对得上。”
“我听说,王玄赞是死在这人手里,不知是真是假。”
李密阖目低眉,眉峰下全是阴影。
“密公还记得曾在军中小住的贺抜虏么?”
李密点点头:“你是说,这人杀掉王玄赞,是有贺抜虏从旁相助么?”
“正相反,据他所说,正是这个男人从王玄赞剑下救了他……”
“哦?”
“他可不像有一品的样子。”
李密微微摇头,“即便一品,也未必就会是王玄赞对手,三郎你结交无数草莽英雄,可曾听说过这个人么?”
小将摇摇头:“不过据王舒如说,他一刀就伤了五鬼门的严老六。”
李密哑然:“五鬼门横练无双,这么看这人是有些邪门了。你说他会是王薄遣来,与我为难的么?”
小将捏捏腰间皮囊,脸色冷清,“不管他目的是什么,无需密公出手,我会除掉他的。”
……
背后黄尘与硝烟弥漫,隋军与瓦岗兵在林中厮杀正紧。
白月棠在河边弃了马,这时已经脱离战场,他才觉得浑身酸痛,骨肉要散架了一样。
布玉檀的衣衫上染了不少鲜血,但女人似乎并不在意。她此刻抱着剑条蹲靠在一棵老树下,佝着背,盯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头发散乱,像个小老头。
白月棠坐在溪边喘气,看女人的眼神困惑又好奇。
“玉檀,你还好吧?”他以为女人尚未从杀人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不料布玉檀‘哦’了一声,指着河里游动的蝌蚪迷惑道:“你说这东西怎么就能变成青蛙呢?”
……
女人站起来,指着他比划道:“你的,嗯,气不对。”
她走过来让男人平躺下,自己则蹲在他小腹上方,拉起他左臂绕过头顶,又让他把右手按在胸口。
“这样是不是好点?”
白月棠还没怎么来得及反应,杂草里传来一阵响动,黑猫灵匹蹿了出来。灵猫看了看蹲在上方的布玉檀,又瞅瞅躺在地上的白月棠,摇了摇头,男人分明从猫眼里看到了一丝鄙夷……
“喂,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真无耻!”
……
“临时变更事件,这不光需要极高的权限,甚至要绕开某些大人物的监察。”
灵匹看他的眼神里依然带着不屑。
白月棠懒得和他磨牙,倒是被布玉檀折腾了几下,精神气力正在快速回复,只是身体上的疼痛疲累却没那么容易消退。
“不过,比起万军从中杀掉张须陀,这个好像更容易奥。”
黑猫眸子缩成竖针状,看起来阴沉沉的,调侃的语气让人不爽到了极点。
“我有预感,不会那么简单的。”
白月棠抚着眉心,那里有阵阵灼热传来,他一时也分不清是来自长乐老之相的预警,还是天授印又有什么变化。
“你有什么计划?”
灵匹似乎有些讨厌布玉檀身上带着的血腥味,说话间又离她远了一点。
白月棠站起来,看着山林间露出的庙宇飞檐,揉了揉眉心:“李密不在军中,法相给出的大概判定范围不会太远,他应该在那庙里。”
他想了想:“先潜进去,如果他真在,你去引开护卫,我和玉檀去找他。”
黑猫不置可否,“你可别挂了。”
“我谢谢你!”
……
一双怒睁的圆眼里,倒影着仓城下的惨烈。
尚未渡过吊桥的仓城守军,被山林里埋伏的瓦岗军拦腰截断。
杨庆的鲜亮盔甲和他扫除反贼、封侯拜相的美梦,一同摔进了烂泥与血污里。那怒睁的眼睛里,最终也被死灰色填满。
谢映登站在这座天下第一大仓城头,右臂空空,袖子随晚风晃荡,透着说不出的萧瑟。
虽然顺利攻入仓城,但城内守军依靠筑起的土石堡死守。仓城守军除去城外歼灭的,也至少还有两千之数。本以为这些隋军看到杨庆一死,必定战意全无,那知城内短兵相接竟这样惨烈凶险。
谢映登的手臂是被一个躺在死人堆里的隋军斩断的,他捏碎了对方的喉咙,但只怕永远也忘不掉那隋军脸上的神情。
那是一张充满仇恨,混杂有斩掉他手臂快意的年轻脸庞,就在他捏碎对方喉咙的时候,那名隋军还试图咬断他的虎口。那人森白的牙齿与浑浊的眼睛,让他心里的什么东西在微微颤动……
黑塔般的单雄信登上城头,朝他走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兄弟们造反,脑袋都是别在腰带上的,况且这仗咱们打的大获全胜,你老弟享尽荣华的日子不远了。”
“大获全胜、荣华富贵么?”
谢映登望着仓城下乌黑的血泥,又环顾城头断肢瞎眼的瓦岗军众,心里升不起一点喜悦。
呜咽的晚风里,山林中传来的人马惨叫声显得越发刺耳……
白月棠蹲在檐角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屋脊兽。灵匹从檐角蹿下去,跃动的烛火拉长了他的身影,弓着背的灵猫现出人形,在殿门外引起骚动。
“什么人!”
一只袖箭夺地一声射出,灵匹轻巧跃开,袖箭在青砖上砸出火星。
“密公……”
“没事,三郎,你出去看看。”
白月棠听到殿内轻微的脚步声蹿出,殿门外的卫兵并无慌乱。
眼见灵匹的身影跃上高墙,殿内蹿出的那人也紧追不放。
白月棠深吸口气,朝身边的布玉檀低声道:“咱们下去!”
两人壁虎般贴着朱红漆柱滑下去,布玉檀剑条晃动,两个呼吸的功夫,守门的十几名卫兵倒了一片。
殿门无风张开,幽暗的烛火下,白月棠看到一人坐在威严肃穆的神像下,背对着自己,正是李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