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冒犯不行,只要手脚干净点倒也是可以的。豪强们派死士刺杀过他几次,却不曾想逢纪一个儒生也能用剑用得那么出神入化,等闲几个死士都近不了他的身。非但暗杀没成,反而被他抓住了把柄,强行揪出一家豪右抄了家,把此人的家产分给了县里贫苦的百姓。正因为明里暗里的手段都动不了逢纪,豪强们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下作的手段来,找了一个蟊贼,潜入县寺将官印偷走,然后又将消息大肆宣扬出去。任上丢了官印,够得上死罪,若此事真是县中豪强所为,那恐怕现在京兆尹的郡守也都已知晓此事了。既然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官寺,那么官寺里很可能一定有对方的内应。满城之人,逢县令也不知道还能信任谁了。
恰在此时,窦友被派来担任功曹掾,窦友虽然年齿不大,但老练沉稳,观其谈吐,逢县令不由自主地认定,此人是能助自己破局之人。于是,逢纪将窦友召到公廨后堂,将详情向他倾述了出来,询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帮自己找回官印。窦友神色认真地听了许久,在逢县令终于结束了倾述,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敏锐地指出了这些话中的一个疑点:“逢兄,不知道您发现了没有?”
逢纪以为窦友找到了破局之法,精神一振:“发现了什么?还请贤弟明示!”
“好!”窦友点点头,说道,“逢兄有没有发现,案发当日经过,您却一个字也未提及?”
逢纪赶紧将案发当日之情陈述了一遍。窦友思忖片刻,又道:“若真如逢兄所言,二更时官印还在身边放着,等第二日逢兄醒来之际,却不翼而飞了。据小弟推测,贼人一定是在这段时间内下的手。”
逢纪点了点头,听他继续分析:“敢问逢兄,这段时间的官寺外可有人值守?”
逢纪无奈一笑:“发现官印失窃的第一时间,为兄就盘查了当夜值守的县卒,甚至在四面城墙上的守卒,我也都详细盘问了一番,结果这些人都说他们没用看见什么异动。就算有人收买,也不可能同时收买了这么许多人吧?更何况,在官寺外面守夜之人都是为兄提拔起来的,大多数出自贫民,与本县豪强素有仇隙,这总不太可能吧!”
窦友摇头道:“逢兄想的太过简单了,很多案情线索往往都是隐藏在这些您以为‘不可能’里面。敢问逢兄还问了其他什么人吗?”
逢纪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我怕贼人直接拿了官印跑了,就想着赶紧向全城百姓公开悬赏,或许能逼出贼人。怎么,贤弟怀疑这些县寺里的本地官吏们有嫌疑吗?”
“在案情没有调查清楚前,每个人都有嫌疑。”窦友冷静地说着,“还请逢兄将下属所有吏员唤来问话,小弟想在一旁协助逢兄,不知可否?”
虽然窦友初来乍到,但逢纪却正要倚重于他,如何会不允呢。当即,逢纪就带着窦友来到官寺大堂。落座之后,逢纪让人喊“升堂”,衙役们纷纷奔上堂来站定,逢纪手中惊堂木猛地一拍,惊得侍立的衙役们心中一凛。此时逢纪再也不见在后堂之中的愤恨与焦虑,重新恢复了往日那份县尊气度:“尔等速去将各曹各房的吏员,统统叫到此地来,本县有话要问他们。”
衙役们都知道县尊因丢了官印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触了这份晦气,得令之后连忙四散而去。没过多久,宽阔的县寺大堂上只剩下了逢纪与窦友两人。趁着没人,逢纪又表示出好奇:“方才贤弟未曾细说,不知贤弟采用何种方式讯问诸吏?这伙人久任要职,可滑头得紧,不管是否真的和他们有关系,怕是寻常手段难以从他们嘴里问出点什么。”
窦友赶紧安慰道:“逢兄不要担心,小弟自有办法!”
见窦友胸有成竹,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窦友又去官印失窃的堂中、后院走了一圈,仔细勘查了案发地附近的情况之后,才回到大堂之中。很快,县中主簿第一到来,这主簿姓张名平字季子,乃是县中最大的豪强张氏一族的族长。在县令和豪强撕破脸之后,这位张季子表现出来的态度颇为暧昧。他没有像别的出身本地豪强的吏员那样对县令不理不睬阳奉阴违,反而时常和和气气地与逢纪打声招呼偶然聊几句,交办的工作也都大差不差地做好。不过他也没像那几个出身贫家的亲信那样完全向逢纪投诚,毕竟身份在那里摆着。既不疏离,也不亲近,他和逢纪就是这个关系。此刻听到逢纪有事传唤,他也是第一个早早到场,随着引他来的衙役走到堂下后,朝逢纪恭敬一礼:“下吏见多县尊,不知县尊何事相召,下吏必知无不言。”
逢纪闻言也和颜悦色道:“前夜官印失窃一事,现在已是满城皆知,本县这官估计也是当到头了。官丢了也就罢了,但这伙胆大包天的贼人今日敢偷官府,明日说不得就要当众杀入呢?为了本县吏民安危和福祉,本县誓要在卸任前抓到此贼明正典刑!”
主簿闻言,笑而不语。此时坐在一旁的窦友问道:“在下初来乍到,对情况不甚了解,请问张君所任‘主簿’一职,具体统领何事?”
张平捋着胡须,答道:“不敢说‘统领’,只不过为县君信任,这才做了‘主簿’一职,平日里也就是帮县君整理记录些文书档案罢了。”
窦友追问道:“既然是整理文叔档案,那想必张君对县中人口户数皆了如指掌吧?”
张平谦虚道:“不敢说‘了如指掌’,不过是分内之事,也许能记得一些罢了。”
“很好!”窦友猛地拍了一掌,正色道,“县君与县中豪强的矛盾,想必张君也心知肚明,这次官印失窃一事,纵使和豪强们没有关系,恐怕也撇不清吧?”
“这……”张平还没来得说些什么,窦友续道,“小弟初来乍到,说话比较直,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我……”张平支吾着。
“方才逢县君与我在后堂中闲聊,说起此事,在下听得气愤填膺,因此就斗胆向县君献了个主意,张君正好参详一下我的主意如何?”
“这……”张平语塞。
“在下是这么想的,既然县君素来与豪强们不睦,那何不以此为借口,一下子将恩怨了断了呢?”窦友道,“即使官印丢了,但只要朝廷的问罪诏书一日没有下来,那县君就一日是本县的父母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单着士卒一家挨着一家抄过去,然后随便挑几家和县君仇怨最深的,编排些证据,就当盗窃官印的贼人直接斩了了事。敢有反抗者,那就是公然举兵造反了!”
窦友顿了顿,续道:“如今陛下刚接掌天下,万象更新,若平陵邑先出了一起叛乱,不知道皇帝陛下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听得张平开始发动起来,窦友却继续施压:“张君乃是县中主簿,知晓每家的人口户数,到时正好帮咱们做个清点!”
张平明显被窦友这番话给吓到了,哆嗦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呢!”
窦友故意缓和了下语气:“张君怎么会抖成这样?在下可听县君说过,张君一向与县君相善,自然不会去针对张君的!”
张君哭丧着脸,好一会儿之后才试探着:“县君,还有窦功曹,株连太甚终究有伤天和啊!听老夫一句劝,万万不可如此啊!”
窦友反问:“若不是如此,那又该怎么样呢?”
张君肚子里暗骂着县令,这窦友才刚来本县不久,竟然敢说出如此胆大包天之语,比如是县令教的,这县令往日里只会像一个莽夫那样横冲直撞,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有心计呢?
窦友却不愿给他太多的时间,逼问着:“张君何以教我?”
“县君,窦功曹,老夫虽不知具体详情,但这伙贼人竟敢滋扰县君,实在可恶!”张平心里一颤,连忙道,“本县那些没用见识的夯货,确实与县君有些私怨。这些老夫平日都看在眼里,得空也经常劝说他们。但老夫敢用性命担保,只有私怨,绝无公仇!本县所有豪强,必定愿意协助县君捉拿贼人!生必见人,死亦见尸!”
说完之后,他就自顾自地走出了公堂。待张平退下之后,一直坐在主位上的逢县令擦了擦额头汗珠,走下来对窦友,低声道:“贤弟刚才可真是吓到为兄了!”
窦友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刚才用来吓唬张平的那些话,潸然一笑,正色道:“夫子述中庸之道,故而人凡事都喜欢折中。譬如一处暗室,欲要开窗,彼辈必不同意。然而若对彼辈说要拆屋顶,彼辈必然主动要求开窗了。对付张主簿这种老狐狸,就当如此!”
逢纪细细品了品这句话之后,恍然大悟:“贤弟说的是,本来咱们并没有与之鱼死网破的打算,但故意如此说,只是为了让彼辈必须配合罢了!贤弟,为兄说的可对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