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将吴章、吕宽视为恶人,发誓要诛杀卫氏余党。少傅、右将官甄丰正好趁机公报私仇,陇西大族辛氏,自破羌将军辛武贤、酒泉太守辛庆忌已历三代,宗族支属官俸二千石者十余人。辛庆忌有三子:长子辛通官护羌校尉、次子辛遵官函谷都尉、少子辛茂官水衡都尉,勇武有谋略。然辛茂为人高傲,自以为乃名门之后,不肯依附权贵,对甄氏十分冷淡,自此栽下祸根。甄丰擅于揣摩上意,知悉王莽颇为忌惮辛通之长子辛次兄,其与卫子伯交往甚密,两人都为游侠。于是诬陷辛氏为卫子伯之心腹逆党,并唆使司直陈崇弹劾辛氏,举奏其宗亲陇西辛兴,横行州里,欺凌百姓,结果:护羌校尉辛通和其子辛次兄、函谷都尉辛遵、水衡都尉辛茂,及南郡太守辛伯遂一并伏诛。凡死者数百人,海内震焉。
(注:陇西豪右集团:陇西辛氏李氏、敦煌曹氏盖氏、武威段氏、安定梁氏皇甫氏、北地傅氏等)
冀县城中到处是滚滚的浓烟,蝼蚁般的百姓在禁军的驱赶下四散奔逃。辛兴全族的坞堡之外,枪戟如林,铁甲怒马,时西北边郡豪门望族都建坞堡自重。辛兴,字震宇,豢养着数百宾客,此刻辛氏族人率领宾客,正拥挤在那一丈多宽的甬道上,奋力拼杀。一少年手持木剑,站在堡上的望楼中俯视着甬道上的状况,消瘦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慌乱。他脱下袍子,丢在楼板上,扎紧腰带,勒起袖口。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虽然机敏有余,却力量不足,不适合冲锋陷阵。但现在已经山穷水尽,这堡内,他是唯一的男人,他有责任保护那些妇孺。
堡外的叔伯们稍稍占了优势,将穿着黑色军服的北军击退了五六丈远。少年大声叫好,却没有人理睬他。汉朝禁军大约有一万一千官兵,担负出外征战任务的主要为北军八校尉的官兵。此次前来的缉捕的就是北军一部。
宾客们握紧了手中的刀枪,背靠着大门,大口喘息着,紧紧盯着甬道的尽头。那里已经聚集了近百骑骑兵,架起的骑枪在余晖下泛着寒光。黑色军服的步卒刚退下,沉闷的号角随即随即响起,马蹄上的铁蹄犹如密集的重锤砸在甬道上。转眼间,这个黑色的浊流便冲散了辛氏主仆队形,一排排骑枪掠过,激起一片又一片的血雾。少年眼睁睁瞅着长辈们一个个地倒下,眼前又显现昔日从他们手里讨要五铢钱的景象。
耳畔传来一声呼哨,少年猛地偏过头,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脸颊,“笃”的一声钉在了楼板上。随即,前方响起一片呼啸声,少年翻身伏倒,又一排羽箭射来。少年抱紧旁边竹竿,从望楼上滑下身来。
婶娘领着堂姊,凑上来问道:“如何,能守得住吗?”
“门马上要破了,我们赶紧往后院逃。”少年拽起婶娘,堂姊,向后跑去。坞堡门口传来一阵阵沉重的撞击声。刚跑进后院,几个女子便合力将院门关上,抱起杂物堆在木门后面。少年抬起头,只见后院中挤满了妇孺,大家都面如死灰。她们的丈夫、兄弟大多已经战死在坞堡外的甬道上。带队攻堡的正是承阳侯甄邯,他奉兄长少傅甄丰之命,捕拿辛通、辛兴,辛通已经被捉,其子辛次兄被杀,却未料到辛兴竟然率全族拼死抵抗。承阳侯甄邯勃然大怒,竟敢违抗圣命,想起本次来冀县,就是要将辛氏全族斩草除根,当即下令大肆格杀,直杀得血流成河。
“等下门破了,也不要怕。”婶娘的声音颤抖着,“他们不会杀害孩子的,没事的,不要慌!”
少年没有反应,拉住堂姊的冰凉的双手,想起了几日前,还和她在城外采果子吃,因为她不会爬树,自己还叱骂了她。
“我兄长死了!昨日,我兄的头颅就挂在城墙之上。”堂姊眼里没有一点生气,哀莫大于心死。少年沉默不语。少年将堂姊往身后藏,紧握木剑,死死地盯着后院大门。
“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了。纷乱的脚步声在前院响起,紧接着后院大门,也被撞响,门栓挨了两下撞击,就碎成了片,纷纷跌落在地上。穿着黑色甲胄的士卒如潮水般涌进来。婶娘背过头去,搂着他们俩,自言自语:“莫慌,莫慌,他们不会为难小孩的。”
周边响起了惨叫声,哭喊声,婶娘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一段染满鲜血的长矛,从她胸口穿过,随即又缩了回去。炙热的血液喷涌而出,溅满了少年与表妹的脸颊。
婶娘双眼圆睁,身体慢慢歪斜倾倒在地,一名身材魁梧的将军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的腰间挂着一块玉佩。将军瞅着少年,不屑地扬起嘴角,放下长矛,拔出宝剑,高高举起,作劈下状。少年低吼一声,纵身一跃,扑到将军怀里,将他撞退了两步。将军站稳脚跟,颇为意外地看着少年道:“小子,叫什么名字?”
少年大步上前,举起木剑,道:“将死之人,不配知我名!”
承阳侯甄邯狞笑道:“小子够狂!我杀人无数,却从未见这样狂妄之徒,今日就给你一个痛快!”
承阳侯举起长剑,拉开架势,准备迅猛一击。少年知晓,面对此将,自己恐怕连三个回合都走不到,却依然紧紧握着木剑,死死盯着甄邯。
“住手!”院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安汉公有令,只抓罪魁,切勿滥杀无辜,你们究竟在干什么?”众人转头看处,一群精兵跟随着一名将军走进后院。将军眉宇间有一股威严,只见他皱眉道:“承阳侯,你这是要违抗安汉公的鈞令吗?”
“我道是谁,原来是左将军。这辛兴横行州郡,欺凌百姓,称霸陇西,反抗朝廷。”甄邯笑道。
“安汉公,以仁德治天下,此次来陇西,只令我辈捕拿辛通、辛兴,你却大肆残杀妇孺,是何道理?莫非你要泄私愤?承阳侯如此行事,岂不被天下英雄笑话你气量狭隘?”孙建肃然道。
甄邯皱着眉,阴沉得道:“也罢,你乃主将,你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孙建淡淡道:“既然辛通已然被捕,其子辛次兄伏诛,那只要找到他的女儿辛次妹,杀之以绝后患。其余人等,不可再枉杀一人。”
甄邯不屑:“妇人之仁!这辛氏族人都被我等杀尽,他们早已将我们视为仇敌,若有机会,定当报仇雪耻。此时,不斩草除根,将来必定后悔莫及啊!”
“我才是这里的主将!”孙建压低声音道,“承阳侯仇敌乃辛兴,他已经逃出城外,你还不去追杀?在这里磨蹭什么?”甄邯瞟了眼孙建,大笑着率领麾下出了院门,将越骑往城外赶去。
孙建踱着步,徘徊了几圈,才对着跪在地上的妇孺们道:“谁是辛通之女?请自出列!”
少年将堂姊推到身后,抬头怒视着孙建。“谁是辛通之女辛次妹?站出来,不要连累了其他人?”
“我就是!”堂姊在少年身后应道。几名军士上前拉扯辛次妹。少年手腕一抖,木剑戳中为首军士腰间,将他点倒在地。第二名军士猛扑上来,却被少年刺中了胸部,捂着胸部倒地呻吟不止。剩下几名军士面面相觑,一起纵身向前,将少年压倒在地,又踹上数脚。
“莫杀我表弟!”辛次妹颤声道,走到孙建面前。
“果然虎父没有犬女,有胆有识!”孙建点头赞许道,“可惜你父阴谋勾连卫氏逆党,意图谋反,留你不得!”
“杀人终究是杀人,难道你告诉我这些理由,我就心甘情愿赴死吗?”辛次妹仰起头来。
“也是,是我迂腐了!这就送你上路吧!”孙建挥刀斜劈,激起一团血舞。辛次妹的身躯随着刀声,“砰”地一声仰头栽倒在地。她吃力地撑起胳膊,转过头望向少年,挣扎着伸出了手。少年挣脱士卒,嘶吼着冲向辛次妹,抱起了她。他将双手压在辛次妹颈间,但殷红的鲜血就从指缝里汩汩涌出。他看到堂姊的嘴唇微动,赶忙俯下头来,只听见微弱的声音道:“答应我,现在千万……不要送死……今后定要……为我们报仇雪……”
话音未落,辛次妹的头颅已经沿着少年的臂弯慢慢滑落,眼睛却迷茫地看着天际。少年大吼一声,将堂姊搂在怀里,拾起手中长剑,用力向孙建掷去。眼见剑尖要刺中孙建脸颊,只见孙建将头一侧,用指在剑身上一弹,“哐啷啷”一声,剑跌落在二尺开外。孙建身旁护卫纷纷拔刀在手,作势向前之状。
“算了!”孙建叹气道。看着眼前少年,想起了往事:孙建素来佩服西河游侠漕中叔,可安汉公怀疑漕中叔乃“会任门”的人,当年王莽指名捉捕他,却又没有逮到。王莽怀疑孙建窝藏了他,就询问孙建藏了没有。孙建说:“臣下与漕中叔亲善,杀了我足以顶替他了。”王莽性情狭隘,毫无容忍之心,但很重视左将军孙建,便不再追问,终于还是没有捉到西河的漕中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