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却听窦友哈哈笑了起来,紧接着他走到逢纪跟前,问道:“请问逢兄,卑职若是从尸体解剖中发现了方惷挟尸敲诈的证据,那么卑职还有罪吗?”
逢纪摇动脑袋,头上的冠冕也一阵乱晃:“自然无罪,按大汉律令,诬告者反坐,你为辨诬而解剖尸体,残毁尸体的罪名也反坐方惷。不过公卿你真有把握吗?”
却听窦友淡定道:“请让卑职一试!”
孔仁闻言,又点了点头,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逢纪心中暗叹,一旦将尸体剖开,此事就彻底闹大了,两人之中必有一人要获刑罚!于是他劝方惷道:“你也听到了,若窦贤弟真将尸体剖开,你二人总有一人要倒大霉,不如本县我来替你们两人做个和事佬,本县出二十枚铜钱,送令尊入土为安,尔等各自具结息讼,如此一来尔等皆可免去承担牢狱之灾的风险,又可让令尊以全尸入土,你看此举可好么?”
方惷若只是一人也就答应了,奈何族长方老儿和众乡亲一口咬定尸首断不会有问题,倒反而将他逼得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道:“俺父亲就被这庸医给害死的,不论到哪里都是这句话,随你们解剖,总得还我个公道!”
逢纪摇头道,只得下令将尸首带回府衙殓房解剖:“这又何必呢?令尊死了,尸首却还要毁损……”
哪料何族长不依不饶:“逢县令,俺们信得过你,可谁知别人会不会弄鬼呢?要解剖,就在这儿,大家伙看着才没的弊病!”
逢纪无奈,只好令衙役们去西市去了些竹竿、草席,几根杆子一架,草席一搭,就在街边搭起了座竹棚来,将尸首移到竹棚里解剖。在场众人畏惧、惊疑的目光注视之下,窦友昂让自若地走进了竹棚。在人群中旁观的孔仁见状,不由地赞道:“好一个锐身赴难的义士!孔子曰:‘杀生成仁’,孟子曰,‘舍生取义’,今日窦义士真是以身践行仁义啊!”
窦友走到尸首旁站定,却听竹棚外的百姓也叫起好来,尤其是那些胆大的百姓,他们最佩服的是窦友的勇气,不免喊得最起劲。就连府北村的乡亲们也敬佩起窦友的勇气来,连起初一直骂骂咧咧的那群后生,此时也闭上了臭嘴。不曾想,刚走进竹棚的窦友又走了出来,只听他道:“谁有快刀,借我一把?”
原来他的那柄七星剑落在住所,没带出来。衙役的腰刀皆是普通兵刃,实在拿不出来,而百姓手中又没有利器,正在众人面面相觑时,只见孔仁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将手中的匕首递了上去:“窦贤弟,用老夫的!”
窦友看了一眼孔仁,眼前的游医模样的人真心不认识,窦友感激地点了下头,接过匕首来,感觉也还趁手,便拿着走进了竹棚。逢纪、张仵作、苏乐、方族长、孔仁等人也鱼贯而入,这小小的竹棚地方不宽,连县令也没有座位,但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心甘情愿地贴墙站着。竹棚外早已人山人海,若不是曾牛领着衙役竭尽全力的弹压,只拍竹棚早已被挤成了一堆茅草。此时苏乐俯身在窦友耳边说了句:“依老夫的经验,死者病因应在心肺之间。”
窦友点了点头,苏乐的判断很准确。他拿起了匕首。雪亮的匕首执在手里,修长有力的手指以最合适的角度握住刀柄,匕首冰冷的温度传入掌心,窦友立刻沉浸在某种特异的状态之中,他冷静又精确地思索着,突然他一刀刺向尸体的左胸,锋利的刀尖从死者苍白的皮肤上竖着划过,一道暗红色刀口,左右再横拉,手法利落无比,刀尖轻挑,伸手扯住刀口处的肌体往旁边一揭,人体组织层赫然呈现:苍白的皮肤、淡黄色的脂肪层、暗红色的肌肉,最下面一根根的肋骨,历历在目。同时,尸首上特有的臭味,也越发浓烈起来,竹棚之中腥气弥漫,众人纷纷掩住口鼻。逢纪面如土色,身子哆嗦,半点官威也没有了,头上的冠冕也“扑啦啦”得响个不停,本来仵作验尸的时候,县令则在外面等候,可他自己偏要进来观看,此刻反而进退两难。窦友指着肋骨道:“有锯子吗?我要把它锯开,才能取出肺来。”
好在医馆有小锯子,很快莫簧就取了过来。窦友蹲在尸体旁边,手拿着锯子锯那肋骨,“嘎吱嘎吱”声如钢针一般刺激着人马的耳膜,每拉一下锯子都会带起纷飞的碎骨渣滓和细碎的肉沫来,偏生这家伙满手污血依然继续拉锯着,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情景实在诡异无比。此刻竹棚里,众人感觉身上不由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逢纪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却听窦友笑道:“竹棚中尸臭难闻,还请逢兄到外边寻个阴凉之处好生休息吧!”
逢纪感激地拱拱手:“是!是!本县头晕得紧,想来是路上被太阳晒得,那轿子里简直如蒸笼一般!”
其余那些衙役也都随着县令一起退出了竹棚,只剩下苏乐师徒三人、方族长、方惷、孔仁等寥寥数人还在。窦友很快就将肋骨锯断了几根,把死者的肺从胸腔里掏了出来。他抓着湿哒哒、滑腻腻的肺脏,递给众人观看。
“诸位请看!”窦友将肺脏凑到方惷眼前,“看清楚,这肺脏已肿胀积水,分明是肺栓塞的症状,你爹根本不是吃药死的。”
方惷哪里敢看?一张脸赶紧转过去,两条腿也像面条一般软塌,偏偏窦友促狭,他脑袋转向左边,就抓着肺脏凑到左边,他哭丧着脸转到右边,窦友又将肺脏凑到他的鼻子底下,甚至差点儿贴到他脸上去。可怜的方惷只觉得胯下一热,裤子湿了一大片。窦友又将肺脏拿给方族长看:“看清楚了吗?咱刚取出来的,我可没有做过任何手脚!”
方老儿脸色发青,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摇动着:“信了!老夫信了,不用验了!”
窦友这才笑着,将肺脏投入白色瓷盘之中。众人尽皆侧目,只有苏乐、孔仁睁大眼睛看着水肿的肺脏,苏乐喃喃自语道:“常有骨伤病人死于胸肺积郁,所以要开活血化瘀之药以化解,不过老夫今日才见原来肺里真是一包积水,可这到底又是什么呢?”
苏乐乃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师,可在汉朝中医解剖学才刚起步,直到王孙庆被捕之后,才进行了古代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解剖活动,况且古代的王法制度又不予许随意解剖人体,他当然没有见过从死人胸腔里掏出来的肺。人体在退步受伤、久卧病床之际,下肢静脉易形成血栓,久而久之血栓便会在血管里移动,通过血液循环来到肺动脉,最后堵住肺动脉,形成栓塞,进而损伤肺功能,大约三分之一的病患会窒息而是,这是一种死亡率很高的疾病。病患因呼吸困难,会在皮肤上形成紫绀,这具尸首面色青紫看似勒死,但是他颈部却没有缢痕。窦友又用刀尖将肺脏剖开来,在大动脉血管寻找,突然他喊道:“找到了!”
只见血管内壁上有粉红色的附着物,就是他堵塞了动脉血管,导致了肺栓塞!直观的展示,让众人哑口无言,苏乐好奇地看着那血栓,倒没有说别的话,可方惷却请知不妙,讪笑着想开溜:“是小的误会了苏神医,小的知错了,苏神医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下次披红放炮给神医赔罪!”
此时,孔仁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方族长懊恼地看着方惷,也低头向苏乐道着歉。虽然两徒弟莫篁、宁四面露怒色,可苏乐却点了点头,大概是接受了他两的致歉。方惷暗喜,扯了扯方族长的衣襟,两人正欲撤退。却听窦友说道:“两位稍等,就这么走了?诬告的罪名还没说清楚呢?”
两人闻言面面相觑,方族长忙将方惷数落一遍,然后讨饶道:“窦官爷,高抬贵手,俺侄儿就是一乡野村夫,不懂事啊!”
“不懂事?只怕他太懂事了吧?”却听窦友冷笑道,紧接着那把匕首往往尸首上落下,“唰唰”数刀,便将喉咙与胃部切开来,只见暗黄色的食道里还有些棕褐色的恶药汁,可胃袋里却空空如也。窦友还未说话,张仵作道:“药汁果然是死后灌进去!”
此时方族长急了,摇着方惷的胳臂道:“你倒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会事呢?村里的乡亲们可为了你奔到城里来,没想到上了你的当?”
却见方惷颓然跪倒在地,道:“大伯,是俺错了,是俺给爹灌下去的,只是想找苏氏药馆弄点钱花而已!”
方族长恨恨地甩了他一记耳光,却不曾想县令逢纪又率众人走进了竹棚,拖长声音道:“为谋敲诈,致使亲父尸首残毁,该当何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