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炎握着枣红马的缰绳走在前方,阳犀玄的变化让他想起了镇魔司的彻查传言,让他惊疑不定地回顾着这两年来发生的事。
他以前很少关心肖家族人的事务,总觉得自己天赋绝顶,是碣石城里初显峥嵘的雏龙,只要自己一人修炼得道,就能带着全家鸡犬升天,其他兄弟姐妹都没资格和自己抢资源。
后来,他在武举考试栽了个大跟头,才从人人皆知的天才,变成了淡出视线的庸才。
一想到栽了跟头之后,家族居然安排他卑躬屈膝地讨好妖魔,当时他差点没被气死。
他心有不服,可是很快就发现个人的力量终有极限,单打独斗只会被妖魔围殴碾成肉渣,才渐渐转变了心态,以一种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姿态去看待这一切。
父亲肖玄把自己推到县衙门干活,一是想让他多点生活常识,适应常人百姓的酸甜苦辣,二是想让他作为肖家的代表,在县衙门里提供可靠的情报和线索。
免得到时候镇魔司一来,连着碣石城的肖家也要遭到牵连清算。
说到底,肖家不可能无条件地养着一个资质平平的人,他如果想从族库里继续支取药补和肉食,就得替家族做好各种脏活累事,不然父亲也没办法堵住其他人的嘴。
因为阳犀玄是县衙门的游役,很早就被安插在金枯寺,专门管理妖魔祭品的交接问题,让他一度以为这光头大汉是个粗鄙的烂人,故而反感肖家时不时的送礼安排。
如果不是实在开不了口,找不了别人,不想暴露秘密,肖炎绝对不想找阳犀玄。
但这才半个月没见,阳犀玄似乎开了心窍?
他不仅没有一大早的就把自己灌醉,还一反常态的平易近人,反而让肖炎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惊悚感,让他对自己的看人水准产生了怀疑。
搞得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样。
‘我们肖家又没有勾结妖魔,应该不会被牵连抄家吧?我不会被推出去砍头吧?’
‘但我跟着金枯寺的游役做事,又没有做出有效的反击,如何才能说服镇魔司?’
‘现在糟老头子刚苏醒,我就算找出了病因也没有能出手的水平,麻烦死了……’
略显稚嫩的青年,在马背上不安地抚摸着黑玉戒指。
他忍不住别过头去,迅速地瞄了一眼阳犀玄的身躯,只觉得此人身材壮硕非凡,却干着给人当狗的差事,还穿成这般模样,简直是浪费了这威武霸气的块头。
‘也许在那帮妖魔看来,阳犀玄才是官府派来的代表,而我只是肖家安插的探子。’
‘唉,父亲还说看好这人,有机会就把阳犀玄拉到我肖家做武师,他真的配吗?’
‘真可恶,灵儿妹妹问起差事,我都不好意思开口,都怪这丢人的狗衙门,呸呸呸。’
肖炎取出手帕擦掉汗水,不知如何扯起话题。
本想送上烈酒献殷勤,瞟了眼酒葫芦又担心喝酒误事。
眼瞅着午时已过,这条路上竟然没有其他的衙役或援兵,他的一颗心也在慢慢下沉。
阳犀玄没有肖炎那么多的杂念,他看见远方的稻田水渠,就开始盘算着自己能从这件事中搞到多少身外道行,要是翻脸失败打不过的话,有没有脱身跑路的机会。
只见泥泞的水田里站着一群村民,大老远的看见这马上袈裟飘红,便知来者何人。
下一刻,那些村民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往脸上糊泥巴,唯恐被那穿红裤衩的壮汉掳走。
“我当那肖家官差有什么本事,搞了半天就请来这么个‘救兵’!”
“莫叫那色中饿鬼看对眼了,被他掳去洞房怕是得日出人命……”
“那壮汉当真男女老少都不分,只要是个活人就有侵犯的兽欲?”
“小声点,真被他听见了,当众扒光你的衣服可怎么办?”
“扒光就扒光,我还未出嫁,总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叫爹娘给僵尸吃了!”
说话间,一个村妇捧起泥水擦洗身体,强颜欢笑地主动过来迎客:
“是金枯寺的阳大人!”
可是阳犀玄翻身下马,那坦荡的衣着风格顿时让她面色苍白:
“是草民报的官,草民没钱给官差大爷谢礼,只求能够,肉偿!”
阳犀玄微微皱眉还没开口,这女人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就挣扎着泛起泪花:
“阳大人,就、就在这里吗?不用找个草丛遮掩一下吗!”
“呜!爹娘,阿洪,我对不住你们……”
“你在说什么屁话?”阳犀玄伸手抓来,村妇顿时尖叫。
她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口不择言扯开衣襟,张开双臂开口骂道:
“你这秃驴,射完快滚!”
“……”阳犀玄当场无语,想来是那些年为了尝试破掉守宫砂,摸过太多人的屁股。
金枯寺吃人淫魔的凶残名号,恐怕已经传得比妖魔祭品还要吓人。
算了,一棍子敲死散播尸毒的源头就走吧,和他们扯这些有的没的,简直辟谣跑断腿。
“闹事的妖魔,在哪?”看着阳犀玄黑着脸转过身来,肖炎才意识到他的心情很不好。
没管那自说自话的村妇,肖炎汗流浃背地指明方向:“阳大人,咱们走这边……”
他怎么不像是请了个帮手过来撑场子,反而是请了个别的妖怪过来抢地盘了?
不过人是自己扯来的,肖炎只得摘下黑斗笠,一脚踢到水沟里,以示自己的决心:
“阳大人,就是前面这户人家染了尸毒,那妖怪非要说中了尸毒的都是他子孙同类,我和那些中毒的人说理,被它操控着活人打了几拳,我没什么大碍。”
阳犀玄眸光微动,记忆上涌。
先放尸毒再抓活人,并不是婆婆、姥姥的手段,而是天碣山脉中另一伙尸魔的拿手好戏。
如果说婆婆、姥姥只是为了练功用的祭品,那么尸魔便是最爱抽髓吸血的一群鬼怪。
原本它们只在养尸地活动,可是有某些人想靠它们哄抬物价,就导致它们变得越来越放肆。
好在这会儿天没黑,只要进村闹事的妖魔不像引灯尸婆那般神出鬼没,他便有把握速战速决。
毕竟他的身法存在严重的短板,僵持太久容易陷入困境。
“金枯寺,阳犀玄求见,屋内的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阳犀玄敲了敲门,只觉得一股阴冷的气息卷开门扉,露出一条条瘫在床上的村民。
‘果然又是这样……’肖炎恨铁不成钢地握紧拳头,这一刻他都不知道阳犀玄能否保下这帮村民,怀疑和动摇在心头滋生。
一只穿着前朝破碎官服的尸魔蹲在房梁上,乌青的皮肤、乌青色的脸,獠牙狭长如狼。
它吊着一根狭长尖锐的红舌头,见人进来又操纵阴气关门,咧嘴便笑:
“哟,原来你就是和红衫婆婆扮演怨侣虐恋的花和尚?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那红衫婆婆是真不怕被阳气给熏成哑巴啊,就你这块阳骚肉也下得了嘴?”
阳犀玄嘿嘿一笑,既不承认也不解释,迅速从对方的腰牌确定身份:
“哟!这不是鬼王手下的先锋将吗?失敬失敬!早知道是将军要来,定要血宴迎接。”
“我那破事不值一提,不过大将军怎么单枪匹马下山,也不来金枯寺喊一嗓子啊?”
闻言,尸魔的舌头徐徐收回,面容僵硬地笑道:
“有人进山挖走了僵尸,鬼王派我出山一趟,专门过来把小的们领回去。”
“活人不能坏了死人的规矩,就是红衫婆婆飞出来给你撑腰,你也别想占理。”
“本来不用呆太久的,都怪那帮蠢货耽搁了本将军的行程,得等到天黑才能带着小的们进山,那本将军就只好找点行军口粮了,你说对不对?”
阳犀玄拍腿大笑:
“对嘛,那可太对了!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将军这才吃多少?”
“可将军要是一直这么吃,咱这白河村小水塘的这点鱼虾,就得被捞绝种了呀!”
“不如,将军试一试我这干粮,甭管活人死人吃了肯定都说好!过来看个宝贝?”
阳犀玄谈笑之间转移话题,从胯袋里取出竹筒,倒出一粒黑太岁续命丹。
那尸魔被这丹丸吸引,不由得凑过脸来查看:“哦?莫非这是太岁肉炼制的丹药?”
“原来你和红衫婆婆真是那种关系,我当那群女鬼说笑呢,你当真愿意送给我吃?”
阳犀玄拧起眉头,故意往后一退:“那当然,还有点舍不得的,我都舍不得吃呢。”
“听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和那些村民和我非亲非故的,我替他们在这出什么头?”
“要不这事算了吧,您就当小僧没来过。”
闻言,尸魔勃然大怒:
“姓阳的你敢耍我?你真以为红衫婆婆是黑山童姥?她个臭丫鬟能给你什么撑腰!”
“献了宝贝还想反悔?拿来吧你!”
尸魔面目狰狞想要吞下这粒丹药,却不想阳犀玄随手一记肘击轰翻木门,连同它布下的阴气屏障一并摧毁,让它顿时暴露在阳光之下。
“啊!”尸魔被阳光晒得浑身冒烟的一瞬间,一根镔铁铜杖已经塞进它的嘴里,连同它脑内的尸核一起贯穿,差点连它的眼珠子都给捅了下来。
肖炎被这一幕惊得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下一刻才想起拔刀助威。
“咕、你敢杀我!”
尸魔咕哝着想要挣脱,却被阳犀玄单手握住铜杖,一掌激发纯阳金身真气,就将它的脑子烧了个精光,浑身泄出一阵恶臭的尸泥,顷刻间就烂得只剩黄白的骨架。
下一刻,那屋内传来了其他僵尸的哀嚎。
不用看也知道,这只尸魔是带着几头僵尸下山进村吸血,顺便和某些人做了交易。
【斩杀血池鬼王的先锋尸魔化身,总道行一百七十八余年,浓缩为二十三年道行】
“做人不能太贪。”
“砰!”的一声,阳犀玄一棍子抽爆了正要袭击村民的僵尸脑袋。
肖炎看得眼皮子直跳,他砍过去刀都卷刃的僵尸,竟然在这镔铁棍杖面前不堪一击!
【斩杀先锋尸魔的储血僵尸,身外道行不足一个月不予显示,但可持续累计】
这脑浆尸泥飞散的场面是当真骇人,远不是肖炎曾经见过的武斗比试,一时之间他竟然想要呕吐,却是硬撑着脸皮没有当场失态。
阳犀玄却见怪不得地站在那里,一棍子打断另一只僵尸的双腿,抓着它的下巴直接扯了下来,像啃光的鸡骨头一样随手丢出门外。
“还傻愣着干嘛?过来搭把手!”
扭头一看,这小子明显是在硬撑,受不住这强烈无比的尸臭。
阳犀玄只好摇了摇头,拎着这头僵尸,用来确定村民是死是活。
挑出乔装打扮的僵尸一棍子敲死,再让假寐装死的僵尸变回尸体,最后把这头全责僵尸一棍子打烂。
疾风骤雨般的袭击,原来降妖除魔是这么痛快的事情!
肖炎的瞳孔和心神一并巨震,几乎快要被生活磨平的少年意气,竟在此刻重新燃起。
他试图平息剧烈的心跳,说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恐惧。
还是觉得自己被坑了。
“阳大人,这叫解决问题?”肖炎心中警钟大鸣,这不是把问题越高越大吗!
他本人代表着肖家,他去金枯寺找阳犀玄,又把这帮尸魔当场打杀,随便哪个人看到他去过金枯寺,不就是已经把这件事挂在了肖家的名下?
虽然有些丢人,但肖炎握着黑玉戒指抑住颤抖,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不怕那些妖魔鬼怪报复吗?还是说,红衫婆婆是那一派才是正路,可以帮忙?”
阳犀玄本想擦汗,可是一想到手很脏,只得随便用胳膊蹭了几下:
“和红衫婆婆无关,我是收了你的好处才出面帮忙的,你不会是想当场耍赖吧?”
肖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啊,我是说万一……”
阳犀玄淡定地说道:“那妖怪本身要杀人作乱,又不是我指使的,关我什么事?”
“妖魔若是想来寻仇,管它来金枯寺就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想报复就冲我来吧。”
你、有种!肖炎被阳犀玄两句话憋得满脸通红,指甲都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呸,这下弄得身上到处都是,小炎子,去给我打两桶水过来。”
“哦。”肖炎接住屋内抛来的两个旧木桶,正要去河边打水,忽然看见个蓬头垢面的村民往脸上抹着泥巴,偷偷摸摸地踩出了水田。
“妖魔已除,你跑什么,给我站住!”
被人发现行踪,那人身法更快,当场把几个村民撞翻在地,一溜烟地逃进了芦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