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燕小六欲言又止的模样,阳犀玄开口道:“就在这儿说吧。”
燕小六慌慌张张地说道:“阳大人,上次送过来的黄有财和陈水花是什么情况?”
阳犀玄懒得解释也没法解释,随口道:“什么屁话,你别管上次是什么情况,你说说那俩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燕小六这才镇定了一些:“那俩私奔的,带着一身的金银细软回了碣石城,说婆婆不收,还给他们办婚事,要他们明媒正娶宴请宾客。”
“他们刚回来就在准备摆酒席,连县衙门的都收到了请柬。”
说着,燕小六从怀里摸出一封请柬和一串糖葫芦,递给阳犀玄。
阳犀玄拿来一看,一股阴冷的气息直逼指尖:
“有闲心参加两个私人的婚宴,没力气去劝劝那脑子进水的知县老爷吗?”
“黄有财和陈水花多半已经死了,回来的那俩,搞不好是被姥姥控制的傀儡。”
“你们该不会真以为那帮妖魔鬼怪还能大发善心吧?啊?”
伏媚娘死了没多久,这黑山童姥立刻就有了动作,这说明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所谓的送财成亲,多半是借着黄有财和陈水花的人皮,想给碣石城来一波大的。
燕小六一听,也是大感不妙。
他说:“可是阳大人,知县老爷听说此事之后,还夸赞说是神灵赏赐,特意派了县衙门里的人帮忙宣传咧。”
阳犀玄眉毛一抬,破口骂道:
“那狗日的狗官是不是已经疯了?这事明显有诈,他还装做看不出来?”
“这妖魔分明是已经把手伸到城里抓人吃了,他是生怕镇魔司的查不到头上是吧?”
“这不成,我得去一趟,去晚了又要出事。”
阳犀玄提起镔铁铜杖就要出门,却见到三个捕快领着三队衙役,从林子外头走了进来。
刘捕快面色不佳,眼睛一斜抱拳说道:“阳犀玄,知县老爷叫我们过来护着你。”
“城外的妖魔鬼怪,你可以去应付交涉,城内的你别管那么多,金枯寺没有设在城内,就是不希望有的人突然乱来。”
“你并不是金枯寺的第一个游役,却是上任以来,做得最长久的。但是再犯浑,之后可不好收场,知县老爷都保不了你。”
“上次妖女闹事的影响很不好,你应该把她劝出城打发掉的,怎么还在妙香楼里闹出人命来呢?”
刘捕快是知县老爷那一派的人,也是对妖魔鬼怪唯唯诺诺,对平民百姓重拳出击的那一类。
只要妖魔吃不到官老爷头上,死几个游役和泼皮,他们是完全无所谓的。
只怕和妖魔鬼怪撕破脸之后,他们要承受妖魔无差别袭击的怒火,所以这时对内反而更加强硬。
阳犀玄说道:“黄有财和陈水花多半是尸魔傀儡,这你们都不管?”
“你当他们是回来办酒席的,到酒席一开始,谁吃谁还不知道呢!”
刘捕快当然有所顾虑,放妖魔进城终究是个很离谱的祸患。
不过知县老爷的碣石城面子计划不容有失,要是再放阳犀玄进城闹得鸡飞狗跳、人尽皆知,那麻烦更大。
知县老爷不想把话语权交给阳犀玄,也不想给阳犀玄自我洗白、笼络人心混淆视听的机会。
所以按住阳犀玄,等镇魔司的人来了,把县衙门的所谓败类一杀,到时候事情才好落地。
于是,刘捕快恢复镇定,认为自己肯定不是要被清算抛弃的那一类,甚至事情做得好,还有机会跟着知县老爷离开升迁。
想到此处,他也不管阳犀玄的危言耸听,笑道:“阳犀玄,你也不用这么急着给人家泼脏水。”
“我听黄有财和陈水花说,你想侵犯他们,被他们打得恼羞成怒,最后不了了之。”
“他们郎才女貌,自己跑去山里找婆婆评理,你却说他们是妖魔假扮的,要进城把他们打死?”
闻言,一众衙役也投来奇怪的眼神,他们对阳犀玄的日常工作内容,多半都是道听途说,只知道个模糊的报告和大概。
虽然给妖魔鬼怪送祭品求饶,听起来是挺没骨气的帮凶做法,但是欺男霸女的家伙又能好到哪去?
“被打得恼羞成怒?”肖炎看着阳犀玄,又看向刘捕快。
他觉得某些人肯定编故事编得自己都信了。
这光头莽夫能被人打,那他多半是在放水。
肖炎昨晚听表哥林晋元说得绘声绘色,听到威风之处兴奋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只恨自己没去妙香楼观战,亏了一波实战经验,哪里是刘捕快这狗眼看人低的说法?
嘶!虽然自己现在修为尚浅,打起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要是拍拍屁股就这么走了,一转眼阳犀玄着急上火把这伙衙门的全杀了,之后的事情也不好收场啊?
他不想卖知县老爷面子,却拿了我肖家的好处,总不至于当面溅我一脸的血吧?
想至此处,肖炎开始汗流浃背,心中说道:不成,我必须得盯住这光头莽夫!
阳犀玄还没开骂,就见肖炎伸手往两人中间一挤,嬉皮笑脸地说道:
“哎呀!刘捕快这是干什么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这话说得刘捕快眼皮子一跳,心说肖炎这小子平日里没少鄙视这个嘲讽那个,很看不惯碣石城衙门对妖魔一派的“安抚”方案,和衙门一派的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这阳犀玄就是县衙门抓来顶包的头号狗腿子,他怎么突然一反常态的打圆场,隐约有点帮这狗腿子说话的架势?
刘捕快眼珠子一转,寻思着其中利弊关系,他虽然一直替衙门办事,但也不是个傻子。
别人不晓得阳犀玄的具体来历,衙门里可是记得清楚。
阳犀玄就是一流民,早些年闹饥荒从外地迁徙来的百姓,属于氓籍。
在大渊王朝,官籍民籍分开算,民籍里的世家贵籍,与朝廷官员通常最为亲密,有时候混淆不分,属于第一等贵籍。
肖炎背后的肖家虽然不如当年那般强势,但再怎么也不是县衙门愿意随便得罪的,因此大多数衙役都忍着肖炎特立独行、不知好歹的臭脸,没有和他争什么对错。
在贵籍之下的第二等,便是良籍,就是那些普普通通、老老实实讨生活、交赋税的老百姓,老实本分且家户成员没有犯事记录,所谓良家子弟便是如此。
第三等是商籍,因为朝廷不愿意让所谓的富商把控国家命脉,所以对这一块抓的用力,有意打压商人的社会地位,以免家族、世家的形成过于不受控制。
第四等是流籍,又叫流籍贱民。
流籍之中还分奴籍、氓籍、贱籍。奴籍里有犯了事被贬谪惩罚的奴隶,也有卖身贵籍的奴才,能靠着主子的身份逞威风的那种。
第二种多是外地流民,饥荒、战乱、避祸什么都有。
第三种便是妓女、戏子之类的。
不管怎么看,阳犀玄就是个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流氓,和肖炎活在两个世界。
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大渊王朝,刘捕快想不明白肖炎为什么会替阳犀玄出头。
毕竟阳犀玄这些年顶了那么多破事,随便哪天死了都不会有人惦记他,眼瞅着镇魔司的人要拿他人头平息众怒了,这肖炎还把身子往屎坑里挤,他是脑袋被门夹了吗?
肖炎也不晓得刘捕快正在红温思考头脑风暴,快嘴说道:
“哎呀!刘捕快,这碣石城里真的来了妖怪,那妖魔鬼怪都骑到咱脸上来了,它们先坏了规矩的,再怎么样,保护无辜百姓的这条底线不能改变吧?”
刘捕快听得脸皮抽筋,心说:这小子是在拿朝廷镇魔司向自己施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坏了规矩”这四个字,就他妈不该从肖炎嘴里蹦跶出来。
再结合这小子虚伪又生涩的谄媚表情,这股邪门的感觉,简直是吹着鸡皮疙瘩往头顶上窜。
但刘捕快是个在碣石城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不可能肖炎两句话就让他动摇立场。
知县老爷要保的是阳犀玄的人头,要么把他留给镇魔司的砍了,要么把他留给妖魔息怒,只要这件差事不出差错,他本人倒也没有什么意见。
阳犀玄也觉得肖炎这小子的演技实在太差,索性也懒得陪这帮鸟人演戏。
他开门见山的说道:“罢了,瞅瞅你们这副鸟样,指定是打着算盘等着推我出去当替死鬼,不用和我解释,这些年来你们是什么套路,我心里清楚得很。”
这话一说,一帮围上来的捕快和衙役纷纷有些汗颜。
阳犀玄又说:“但老子说,你们这帮鸟人,还是过于单纯。”
“别以为我乖乖蹲在这破庙里陪你们演戏,碣石城这一带就可以万事大吉,我今天就是真的陪你们玩玩,那妖魔也不会放过任何人,你们根本就是在贻误战机。”
说着,阳犀玄随手抄起门边的一只桶,往外头一扔,吓得众衙役皆退几步。
“罢了,你们要玩,爷就陪你们玩。嗯?不是知县老爷派你们过来看护老子的吗?”
“来,给爷把这金枯寺收拾干净,香炉火鼎都打扫一遍,给这这狗屁的无名神像也搬回原位。你们要是招办,爷就呆在这里看戏,你们要是不服,看你们谁能挡我手段?!”
阳犀玄说罢,怒目看向这帮衙役。
察觉到这帮人完全不服,他便踏步上前。
见到那刀剑拔出指向自己,阳犀玄挥动镔铁铜杖,一击之下将这帮人尽数扫退。
刘捕快被这一股巨力震退,当即心头惊骇万分,他本以为这假和尚是个酒色缠身,被女鬼勾了半身魂魄的烂狗屎臭流氓,没想到他的武功底蕴如此深厚。
‘他这是没动真格的,不然下一秒我就要躺在这里!’
‘不过,他是不是也怕碣石城的官威和势力?所以才不敢直接动手?’
‘不成,不成,这秃驴真疯起来给我杀了,我图他什么?’
‘那知县老狗盘算得不太对劲,先熬过今天这一关再说,隐忍!’
面色苍白之间,刘捕快死皮赖脸地绷住面子,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颤音地嚷嚷道:“还、还都傻站着干什么,有活干活儿!收拾干净!”
肖炎本来编了一肚子的话和理由想要打圆场,但他猛然发现,在绝对碾压的实力面前,这阳犀玄就是强龙也压不了的地头蛇,他做事根本只考虑他自己的原则而已。
这让肖炎一时之间非常尴尬,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如今只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庸才,就连阳犀玄也没有太过关注自己,这才逐渐让悸动的心情逐渐平复。
阳犀玄不知黑山童姥深浅,也不好说那黄有财和陈水花被炼化成了何等实力,只得先坐在金枯寺里,静静地翻阅着前世今生的记忆与细节。
直到日落黄昏时,才有一支迎亲的队伍,朝着金枯寺飘荡走来。
众衙役出门一看,白天里还像个活人的黄有财和陈水花,此时此刻浑身上下都浮现出可怖的尸斑,他俩骑着两匹红花纸马,涂着纸人似的红白妆,笑容僵硬地策马前来。
“多谢阳大人做媒,成全小人的鸳鸯之命。童姥见阳大人情深意重、胸怀非凡,想请阳大人去山中一叙,以解相思之苦。”
说着,两人眼眶中涌出腐臭的血泪,吓得一帮衙役毫无战意,纷纷逃到金枯寺内。
“护、护住阳大人!”
阳犀玄扭头一看,这帮逼人分明是把他护至身前,要拿他去挡妖魔的怒火了。
他们装腔作势活得太久,已经不是什么官兵武备,顶了天是群叱喝市井的游街宵小。
阳犀玄懒得废话,抄起兵器抡过,两具被炼制的尸体瞬间破碎,在阳气的注入下开始焚烧:“呵,你这树妖,准备了好些天,暗搓搓地打探虚实,就是为了来找我说这句话?”
“别装了,你那点庸脂俗粉的下品妖术,爷已经看不上了,要么给爷找来几个嫩皮女鬼爽一爽,要么你这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就爬别来倒胃口!”
说罢,金枯寺的树林里卷起一阵黑风,沙尘烟雾翻涌而出,将碣石城一带团团围住。
阳犀玄眼皮子微跳,心说这黑山童姥好排场,威风耍得这么大,是法力无边有恃无恐?
不过这烂摊子都这样了,他自然不可能认怂。
一巴掌拍开身边装模做样的衙役,毫不犹豫地踏门而出。
刹那间,碣石城内外鸡飞狗跳、惊呼不止。
阳犀玄抬头一看,只见满城内外都不断有红灯笼飞出,飞到半空中化做一颗颗血肉狰狞的人头,仿佛要将这人间化为黑山鬼域。
而在那无法透视的迷雾边缘,一支全体红衣的蒙面迎亲队,正从黑暗中徐徐走来。
“阳犀玄,你好大的狗胆,竟然真的和妖魔翻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