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公...”
“之前我等还对青田公多有误解,今日观之,我与禽兽何异!”
“我怎能怀疑青田公为富贵所动!”
季秋一番话,赫然勾勒出了一个忧国忧民,悍然入世救苍生的伟岸形象!
有人披头散发,捶胸顿足,为自己误解刘伯温的事感到非常羞愧。
更有甚者,双目发光,竟是将所谓的“格局之学”听进去了!
“是了,是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
出声之人忽的看向陈友定,神情狂热。
“平章!从结果来看,青田公确实平定了东南地区的叛乱!”
“朱元璋虽然也是贼寇,但与陈友谅,张士诚相比,也算得上是体恤民力,治下亦是秩序井然。”
“青田公这套格局之学...”
“是传世学说啊!”
默默地斟上一杯酒,陈友定缓缓起身,举起酒杯,用宛若皈依者般的虔诚口吻,朗声道。
“敬青田公。”
“敬青田公!”
陈友定带头一饮而尽,尽显豪迈之余,衬的季秋三人格格不入,倍显尴尬。
看着可能都没见过刘伯温,此刻却是为其肃然起敬的一群人。
刘琏忽然发现自己有点难以理解这个世界了...
俺寻思家父也没这么厉害啊?
刘琏挠了挠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刘伯温何时搞过这套“格局之学。”
“季秋!你虽为朱贼义子,但既然拜入了青田公门下,我等就认你为半个同道中人!”
“今日听你一言,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大有所得!”
“不知青田公这套格局之学,可有著作?”
“我等能否学习一番?”
季秋扭头看向出声之人,淡然一笑道。
“真理之学,发自于心,何须载体?”
“且以我叔父为例!”
朝着陈友定一拱手,季秋瞥了眼后方隐藏的刀斧手,这才开口道。
“观叔父之言行,叔父的志向定是镇守一方,护闽南百姓平安。”
“对也不对?”
捋了捋胡须,陈友定面带笑意,自得道。
“确实如此。”
以陈友定的事迹,他确实配得上这句话。
一人之力,于乱世中庇护一方百姓,放到历朝历代,这都是能够载入史书的壮举,也难怪陈友定会为此自得。
谁料一直对陈友定毕恭毕敬的季秋,此刻却是忽然话锋一转,当头便是一声厉喝!
“错了!”
“叔父,伱大错特错了!”
“噔噔噔...”
谁也没料到季秋此刻的行径,包括陈友定。
震惊之余,陈友定手中酒杯,径直坠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唰唰唰!”
一阵抽刀声霎时响起,眨眨眼的功夫,几十号神情凶悍的劲卒便把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刀锋正对陈友定面前的季秋!
崔兴缓缓起身,站到了季秋身后,瞪着大眼,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刀斧手。
而季秋则是面不改色,依旧傲然而立,目光不偏不倚,和陈友定看破世间沧桑,此刻又略显懵逼的眼神,交织于一处。
在瑟瑟发抖的刘琏,弄掉筷子,发出的一阵声响后。
大殿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刘琏满脸惊恐,战战兢兢,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半晌后,还是陈友定最先挥手,打破了僵局。
“都先下去。”
“平章...”
“下去!”
待到刀斧手迅速退去后,陈友定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季秋身上。
“你说,我错了?”
季秋用力点了点头,坚定道。
“没错,叔父,你错了!”
陈友定缓缓起身,脸上的醉意已经消失不见,平静的说道。
“至正十四年,我因讨剿山贼有功,升为清流县尹,至此寸步不曾离过闽中。”
“十几年间,我北抵陈汉,东拒西吴,大小百余战,不曾让贼人踏入闽中一步。”
“因起于寒微,我不敢有一刻松懈,惩不法事,整顿吏治,咸决于我。”
“不敢说闽中百姓生活富足,但也称得上的安定。”
“难不成就因为我阻止了你干爹染指闽中,我所做的一切。”
“就都是错的吗?”
福建一地,凝聚着陈友定一生的心血,也是陈友定毕生的骄傲所在。
陈友定自问,他在闽中所做的一切,上对得起黄天厚土,下对得起朝廷百姓。
容不得任何人否定!
就算要杀了季秋,陈友定也要让季秋心悦诚服的亲口承认。
他陈友定,没有错!
“叔父...”
“你真是太过多虑了...”
只见刚刚还昂首挺胸的季秋,此刻已经露出了一副委屈的神情,可怜兮兮的说道。
“放眼天下,无论是谁,提起叔父,那都要竖起一个大拇指,夸上一句能臣。”
季秋的奉承,并没能打动陈友定。
“那你说,我错在何处?”
陈友定自己都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些许急迫之意。
季式成功学守则第四条:当对方迫切的渴望得知你的观点,并希望你说出理由,就意味着你已经成功了。
“叔父,你忘了我刚刚所说的格局之学吗?”
“闽中虽大,不过八郡。”
“天下之大,何止万数?”
“叔父,莫非您这一生的目标,就仅仅是闽中一地吗?”
季秋的这番话,如同平地起惊雷,在陈友定的耳边轰然炸响!
闽中...天下...?
陈友定艰难的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自己心中,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
这股情绪,名为动摇。
“叔父!在您的治理下,闽中百姓固然安居乐业。”
“可天下之人,难不成就不是百姓了吗?”
“自方国珍兴兵于东南开始,熙熙攘攘二十年,这天下,从没放下过刀戈。”
“叔父,在您眼中,可能认为方国珍,甚至连我干爹,都是霍乱天下的贼子!”
“可叔父,在起兵以前,方国珍也好,我干爹也罢,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
季秋上前一步,朝着嘴角不住颤抖的陈友定,平静而又清晰开口道。
“他们都是你我口中的百姓啊!”
“若非活不下去,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又有谁愿意拿起兵器,在战场上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季秋先前的铺垫,与他此时的话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是啊。
祸乱这天下的,从来都不是百姓。
而是元廷!
如此直白而浅显的道理,陈友定一时间却是难以接受,或者说不敢接受。
因为这和他一直信仰的东西,背道而驰。
季秋并没有追问陈友定,而是淡淡的继续诉说道。
“叔父,格局之学,就在你我心中。”
“无论家师做出了多少努力,才让东南大地重归祥和。”
“但我那跟你一样,起于寒微的干爹,才是这一切政策的拍板人。”
“而长江以北的汉人,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叔父你远比我更清楚。”
“叔父,如果你眼中兴兵作乱的贼寇,能够让天下的汉人,都过上如现在东南,闽中一般的生活。”
季秋缓缓抬手,朝着陈友定俯身,深施一礼。
“那我宁愿做上一回贼寇!”
话音刚落,席间便有人瞬间暴起!
“巧言令色,妖言惑众!”
文官打扮的男人,从位置上跌跌撞撞来到季秋身前,怒目而视。
“平章,请速斩此獠,切不可让他继续胡言!”
出乎闽中所有官员的预料。
一向对“贼寇”欲除之而后快的陈友定,并没有急着送季秋上路,而是非常认真的对着季秋询问道。
“你如何保证,天下百姓,就一定能过上你口中的生活?”
陈友定也好,刘伯温也罢。
都是这个时代能够超脱阶级,真正着眼于苍生的人。
唯一能够限制他们的,就只有所谓时代的局限性。
当一个从未设想,但万分光明的前景,摆在陈友定面前时。
陈友定承认。
他动摇了。
而他的问题,季秋早已做出了答案。
“叔父,就在几天前,我按照家师传授的农家之术,种植了三垧水稻。”
“由文武百官见证,我干爹更是亲手参与了收获。”
缓缓伸出四个手指,季秋平静的吐出了那个足以令世人疯狂的数字。
“所有稻田,亩产都在四石以上,最高达到了四石六斗。”
季秋身边的文官忽然后退一步,瞠目结舌,几不能语。
应天的水稻,亩产四石以上?
这怎么可能?
“叔父,若是这个农家之术,在全天下推广开来,能不能让百姓过上远比现在富足的日子?”
“当然,叔父,四石以上的均亩产,确实是有些匪夷所思。”
指了指刘琏,季秋用非常自信的口吻说道。
“我愿意和大侄儿留在闽中为质,由崔兴带着叔父,当面向家师,甚至是我干爹问询。”
说到这,季秋忽然一笑,脸上又换上了那副贼兮兮的表情。
“至于以后的事...”
“叔父,我也保证不了啊?”
“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像家师一样,亲手去改变吗?”
说完,季秋便微笑着看向陈友定,等待着他的答案。
半晌后,陈友定有些疲惫的声音,在季秋的耳边响起。
“你们...先回去罢...”
季秋并不纠结,拱手一礼,便领着崔兴和刘琏大摇大摆的朝着门口走去。
就在季秋即将出门的那一霎那,陈友定的声音,忽的再次响起。
“等我把闽中事宜安排妥当...”
“便去一趟应天,见一见青田公,也见一见你口中亩产四石的水稻。”
闻言,季秋立刻回身,落落大方道。
“那我现在就和崔兴交代一下,顺便寄封...”
“不必。”
陈友定缓缓走下台阶,看向沐浴着阳光的英气身影,朗声道。
“既然决定去,还要什么人质。”
“若是连这点魄力都没有,我陈友定何以庇护闽中多年?”
怔怔的看了一会陈友定,季秋再次俯身,恭敬道。
“定不会让叔父为此行失望。”
......
返回住处后,始终沉闷不语的崔兴,一脸纳闷的来到季秋面前,不解道。
“总旗,这...陈友定这就同意了?”
“我咋没搞明白是啥情况呢?”
闻言,季秋淡淡一笑,忽的说了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回答。
“你跺你也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