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营地后的这两个月时间,营地仍然有新的队伍陆续到达,他们大部分人身穿之前见过的灰色工服,部分外套的正反表面上印着陕西、河南、广东、浙江等黑字,还有一些队伍的衣服胸口上印着China。领导在会上通知我们,上级部门考虑到这次挖掘保护工作时间紧迫,为让大家赶上春节回家过年,特别请求其它几个省份的队伍协助参与挖掘工作。没过几天,蔡小龙在晚上闲聚时向我们几人吹嘘,说是有个重要的情况跟大伙交代。蔡小龙先是自我铺垫,说自己是如何善于交际跟新来的兄弟单位打成一片,又说自己是如何的能说会道,从才初次见面的兄弟单位口中,听到浙江的队伍里除了勘探、考古的队伍之外,还混有救援、医疗部门的人。蔡小龙刚说完,便遭到了大家的沉默。周达星向蔡小龙解释,其实平时野外工作中时常会有这种情况,一般比较复杂的工作任务,协调派遣的部门也会不止一种,但平常的时候,各队伍都没有太多联系,很多时候对方的具体工作也没有人在意,很多新同事就会误以为只有一个部门参与了工作。
通过这么多人的努力,挖掘现场已经到地下十米,整个地下掏成了倒立的金字塔形状,最下面的一层也有4乘4的面积,结果挖掘的土层都在同一时期,没有筑基打夯的痕迹,没有古代人的遗物,也没有明显的文明活动痕迹,像古人生活使用的石矛、石斧、石刀等,以及动物尸骨,木柴灰烬,生活器具这些都没有发现。整个挖掘的最大收获是几块较大的陶器碎片,然后剩下一大堆不成形的碎片。
周达星后来再没有跟我提合伙下地的事。几次会议之后,挖掘停工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营地中新增了几个大型帐篷外,便没有太多的新景象了。
队里的老同事推断这个可能是古代的一个陶器废品坑。现在工作毫无进展,上级又给所有人批了一个星期的假。除了刚到营地时热闹一阵后,整个营地的挖掘便陷入了开工与停工两种状态摇摆着。
(当时,我总能隔三差五的与周达星和马东虎几人聚在一块儿,但是那个时候我正努力适应着新的工作环境,每次见面的内容除了聊聊挖掘进展,然后就是谈天说地,谈论营地里的那堆仪器、防护服、新来的挖掘队、钱美强与老头的关系、龙寿山的妖魔鬼怪……)
2018年1月16日
这天早上,帐篷外大雪纷飞,我在帐篷内整理自己的行李准备和马东虎几人去其它地方游玩。
“听说,上面领导可能会决定停止挖掘工作。”帐篷外一个人说着。
“这不是都已经停了吗?”有人回应道。
“现在这个只是先放放,知道之前来的那几个其它省的队伍说明了什么状况吗?更何况,连BJ文物考古研究院的人都来了,你说停就停了?
“连文物研究院都来了……”帐外的声音戛然而止道。
上面的意思是可能这个计划要搁更长一段时间。”最先说话的那人继续道,“恩,好像是随队跟来的工人,好像不太满意这个事儿。”
“怎么,有啥问题?”
“不知道,听说,有几个工人说是临近春节要回家看望家人,春节火车票难抢,并且因为身体不适想回家静养。另外一批工人直接说要回家祭祖,这些工人好像就是龙寿山当地的,说是挖的太深,容易破坏这边的风水,这种活儿,他们本地人不愿意做。”
“都什么年代了,还说风水这事儿?”有声音惊叹道。
“怎么,我们搞挖掘的,靠的就是风水。没风水你还想挖这个?现在这是迷信,搁在古代那不是一门科学学问?”
“那是,不过这区区一块地,能有多大影响。”其中的一人扯着嗓子问。
“鬼知道,可能当地人不想往下挖吧,你想,我们是扫土,别人是挖土,谁累?”
几人边说边走,声音渐渐远去。
“还在整理呢?”钱军强突然出现在帐篷内,“待会,咱们会到那之前那个西山镇,你记得把所有行李带上。”
“怎么,不是放假吗?我正准备跟着其他人去周围转转。”
“营地暂时不放假了,那你——”钱美强突然微笑道,“是不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呢?”
2018年1月17日
来到西山镇与钱军强告别,她随同两位老领导从车站离开并没有告诉我去向。她临走时,我这才知道,我将前往龙寿山博物馆进行建筑相关的设计方案。龙寿山博物馆无法从挖掘现场直接到达,所以当日下午,我也是从西山镇火车站出发,由队里安排的一辆小皮卡载我沿着另一条公路到达那里。
等待皮卡的时间,我坐在路旁的石墩上看着《突发灾害应急安全手册》。相比最开始火车上发的几页纸,到营地的两星期后,上面发了一本A5规格的安全册子,足有一个手掌的厚度,上面密密麻麻印着安全救援知识,里面写着生化武器、核武器、病毒、地震、应急包扎、饮水过滤等一堆知识,我当时顺便翻了翻最后几页,“63年5月第一版,88年9月第九版”,有关印刷时间的段落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时感叹国家对这些事情的准备。
“那个小张!”远处一个陕西口音的男子大喊。
营地的挖掘工人李三哥和五名工友正坐在老东风车的后车厢里。李三哥几人看着年龄不大,满头黑发,看着最多五十岁的样子。其实这是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染发膏染成黑色的结果,这事儿也是蔡小龙显摆自己阅历丰富时告诉我的,他们这种体力工作的收入可要比一般的办公室职员高多了,所以很多老辈都坚持着做这份工作,但唯一的问题就是有年龄限制,这工作本来只招青壮年,所以很多人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染发膏染成黑发,防止自己的白发被监工发现。
李三哥六人迅速先把行李从车上丢下,行李大包小包一大堆。接着他们从车上跳下,一行人把行李堆在我身旁的石墩上。
“回家呢?”李三哥朝我问道。
“呵呵,上面安排了新任务。”我假意乐呵回答。
“三哥,你们这去哪儿呢”
“还用得着问嘛,你这小子,看不出来我们要回家吗?”李三哥走过来用黝黑的手掌拍了我肩膀。
“一个星期的假,现在走怕是来不及吧,这路上转交通也得要些时间。”
“哎,你这娃子就不懂了,我们都是西安那头嘞,也不算远,上了大车站一下就到。前个儿时间大家发现这里瘴气多得很咧,天天头昏眼花的,我那两个老兄弟头疼胸闷都一个多星期了,吃药都不管好。大家伙儿都想回去好好休息哈,他周彩辉(挖掘带队的工头)敢麻明儿不放我们吗?再说这也快到春节了,前面开开停停也那么久了,啥时候开工还不好说,我们上班不像你们,我们只需要向工头报到就可以啦。”
李三哥说完,接过一位工友给的一块红布铺在了一棵面向营地方向的大树下面,那工友接着便从包里掏出几块土渣摆在了红布上。李三哥又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白酒倒在红布前的两盏酒杯内,这时工友又拿出一包崭新的哈德门香烟熟练的在烟盒尾部剪出一个小洞,洞口朝上,手指轻轻敲着烟盒洞旁,烟便自己一根根往上窜了出来,凑出三根,工友把烟递给李三哥,李三哥同时把三根烟含在嘴上用火机点着,吐了吐烟圈。
“三哥,这嘛呢。”
“拜神呢。”李三哥举起香烟朝红布拜了三下。拜完后,他又在红布前掏了一阵土,把三根烟插在了土里。
之后,三哥招呼其他工友跟着照做,其中也有一两人看得出不太愿意,但碍着三哥的脸面还是跟着拜了。
三根烟烧到尾,三哥两把土盖在烟上,几人便迅速收走了红布与土渣。
“兄弟,”三哥又拍了拍我肩膀说,“这沐浴焚香,祭奠神灵可是咱从古至今传下来的优秀传统,特别是干我们这行,下了地之后,回家前一定要去去秽气。”
“是的哈,三哥,这世间太多奇怪的事说不清,有些事情还是得注意。”我一旁附和道。
李三哥的敬拜鬼神之心。我本想拿出现代科学理论跟他好好劝说一番,但却想,老一辈古板的很,总秉持着宁可信有,不可信无的态度。心里一阵盘算,放弃了冲动。
三哥看我一眼,又提起挖掘队前段时间,一个工友貌似有啥怪癖似的总喜欢在营地外侧溜达。结果那段时间里,他不知道咋走的路,断断续续的有看见鬼影在草丛里窜,这事给周彩辉几个领导知道了,领导他们以精神不佳为由让工友休息,结果那工友不知道怎么的,死活想回家。我们几个问他,他支支吾吾也不知道怕啥,说这里面有阴谋,让我们都小心,本来那工友好像都病了躺在床上,再没两天,那工友精神劲跟吃了鹿血似的,然后在又一次的停工休息时向领导请了假就再没回来了。
“你知道营地前段时间新支起来的那几个大帐篷是干嘛的不?”李三哥嘴角一提,略带戏谑的表情笑道,“我再给你说吧,之前有次路过新支的那个帐篷,正好见着有人穿着全身式的工业防护服从里面收拾一堆箱子出来,靠着支起帐篷布留下的一丝缝看见了里面那些东西。那家伙,阵仗可不比县上的科学生产宣传大会少,全是透明帘子挡着,满满的全是电子仪器、瓶子罐子的复杂的很,你这娃子怕是也不知道这些。”
李三哥说的,我不以为然,他说的仪器设备在我来时坐的火车里已经见过了,本来也是实验分析的常规仪器,没什么使人惊讶的地方。
“你以为我骗你咧!”李三哥看我一眼,“我年轻时可是开拖拉机的一把好手,村里唯一的操作员呢,也是上过几年书的人我给你说。”
当时我以为这是三哥随便夸赞自己却不知显拙的吹嘘,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扫盲文化运动和生产队知识手册比我们这种什么都学的大学娃还强上一些。三哥是真的看见了一些东西,可惜本来要说的话被他当时对自己的吹嘘给整忘记了,要不然我可能一开始就会知道这次事件的真正答案。
李三哥跟我说到这里,接我的小皮卡到了,我向三哥只好挥手致意,希望他下次回来继续跟我说说后面的情况。
坐在小皮卡的座位上。受到与李三哥聊天的影响,我回忆着我在营地的见闻,发现除了开会时的会议内容就只剩下从周达星和蔡小龙嘴里听来的一些小道消息了。周达星从未提过这个事情。而蔡小龙貌似在营地有些关系,跟队里的一些领导很熟,可他也没有透露过李三哥所讲的相关讯息。
这次的挖掘任务,现场的仪器明显超出了一般的设备规模。常规情况下是有检测仪器,但是像这种构建成实验室级别的安全防护措施是十分稀少的。可能是因为那批电镀陶瓷的影响,总工程师前期认为出土的文物比较重要,为了防止出土的文物损坏,使用这么多得仪器设备保护文物也是应该。假设打开秦始皇墓地,或者发现夏商大型古墓,再或者《道德经》、《论语》原版出世,这种设备规模可能还不太保证文物顺利出土。
现在挖了这么久没有实质收获,领导们现在的计划是什么,营地实验室的结论报告如何。这段时间,营地内或多或少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休憩时小声嘀咕着,并且也是周达星和马东虎两人最在意的谈论内容。
(周达星和马东虎对营地情况的关注程度让我相信,他们两人一直在计划着什么。就凭现在营地这么多大型专业设备,越来越多的外地队伍陆续到这里,一般人也会联想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埋藏着价值连城的宝贝,虽说价值连城不太可能,但出土一件较完整的考古文物,这价值都足以使得一般人好几年不用工作了。我那时离开营地便一直待在了博物馆这边,营地后续的情况也无法获知,所以周达星和马东虎后面在营地做了什么,也无从知晓。)
到达博物馆时已是傍晚。博物馆并不大,只有两层楼高,整体修成端正的长条型结构,表面贴满了白色瓷砖,窗边装着有些锈迹的推拉式铁皮玻璃窗。当它矗立在龙寿山中的个一山峰下,简陋的瓷砖和有些斑驳的窗户锈渍落成了一个略显简朴的博物馆。
接我的是龙寿山博物馆的馆长,也就是陈馆长。看上去是一个60多岁的老爷爷,他头发几乎全白,只留下几丝黑影藏在白发下面。穿着一身普通又褪色的工人服装,只有胸口前的铭牌标出博物馆馆长几字。
博物馆除他外,共还有六名工作人员,有四名人员正在我之前的营地那边没过来,还有两名正在放假,明天正好有一位休假结束回来。陈馆长与我简单交流几句,便带着参观博物馆。龙寿山博物馆前身是一个当地的发掘遗址,整体属于保护性挖掘,后来由于大量古迹还没有开发,并且本身地处于国家森林公园景区,所以这里后来就成了一座遗址类博物馆,同时它能带动当地旅游,又能长期保护挖掘现场。博物馆的文物展品在一、二楼,整个展示区按三条长龙摆放。展览陈列着一些石质、兽骨制作的装饰品和生活用具,除此以外还有几件珍贵的陶器。
陈馆长随手边指着陶器边说“这个龙寿山遗址属于新石器时期的,和我国其它地方出土的新石器时期遗址相比有很多相同之处的。那时候的人吧,普遍掌握了烧制陶器的技术,很多石器部落遗址都有保存陶器,像你面前这些指甲纹路是一种比较常见的陶器形状,你看这些绘画的菱形对称条纹陶器,它明显已经具有抽象审美了,这些条纹本身很难看出它是什么对吧。但从其它地方挖出的遗址来看,这种条纹本身的演化是从现实的鱼逐渐开始抽象简化,慢慢的演变,按照对称美形成现在这种条纹的情况。”
“这些大概有多久的历史?”
“还不确定,不过,肯定的是。这个遗址出现在这里的时间肯定要比华夏文明早很多,两者并不在同一个时期。而且,这里离西安也就是长安,太近了,你能明白我意思不,小张。”陈馆长笑道。
“那这个少数民族可能消亡了,或者迁徙离开了?”
“这就只有猜测了,毕竟相关的直接证据还没有找到。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很多,就如西周时期秦灭古蜀后,古蜀文明的相关历史便再无详细记载。直到前些年广汉三星堆的发现,古蜀的辉煌历史才又被人知晓。不同于黄河文明,从古蜀文明三星堆遗址出土的文物可都是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呀,像青铜神树、玉边璋、太阳神鸟等文物,它们的工艺水平是相当了得咧。并且,三星堆遗址作为祭祀坑可是从新石器晚期便出现了!里面基本没有生活用品,全是十分珍贵的青铜器、玉石、象牙、金器等文物。因为有了三星堆以及后来金沙遗址的考古发现,大家也慢慢认可除黄河文明外,华夏文明还有一条长江文明。但是古蜀建立文明之前的历史,便又是个谜了……”
陈馆长领我继续参观,走到展厅中央,普通的透明橱窗内,忽然有一个椭圆形陶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土黄色的瓶身上面依稀有些褪色后的花纹和斑点,表面还有几处明显的胶水粘痕。
“跟你在现场看见的碎片很像是不是?”陈馆长笑呵呵道。
“嗯,它与之前挖掘时出土的碎片类似,布满了相同的花纹。”
“是的,来,咱们往里面走,这里面还有你的工作。”陈馆长往一个岔口指着说。
走进岔道深处,有一个通道连接着一个面积为篮球场大小的储藏室。几个储物架上放着一个个用透明塑料袋包着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