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
李寒崖跟在真禅和尚身后,心情有点复杂。
这就像面前摆了一道美食,虽然知道美食可能有毒,但看起来实在太诱人,没吃到还是有点可惜。
大和尚俨然一副熟络样子,穿街繁华喧嚣的主道,一头扎进条幽静小巷。
他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蹲下,又拍了拍一旁的空地。
李寒崖叼了根芒草,看这和尚轻车熟路,禁不住问道:“大师似乎对天启城的这些街巷颇为熟悉,看起来并非第一次到此啊。”
真禅和尚双手合十,沉声道:“在贫僧未出家之前,我本就是天启城之人。”
“原来如此。”李寒崖颔首,腹诽一句“大师出家前一定是老听曲人吧”,迅速转移了话题:“大师本来想找的卦师不是那妙玉姑娘吧?”
毕竟,大和尚看起来年逾三十...而沈妙玉则正值芳龄,两人不太可能是旧日相识。除非真的是从幼儿园抓起...
李寒崖望向天空,默默推理。
真禅皱了皱眉,面露沉思之色,“我熟识的那位相师,乃道家弟子,常年在瑶山附近摆摊算卦。但前几日我前往寻找,却发现他已不在原处...连他的住处也空无一人。”
听到这话,李寒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回忆起宋清婉在路边卜卦时遇到的那位老道,“大师,您说的那位老道,是否留着山羊胡须,身穿灰色道袍,摊位上还插着两面白帆,一面写着‘善恶如梦’,一面写着‘祛魔除厄’?”
真禅和尚面色一变,奇道:“正是此人。你又是何时见到他的?”
“大约是在上阳节的前后。”李寒崖回答。
“那倒是怪了,我前日去寻他,已不知到何处去了。你那天见到他时,可有什么异常?”
“并未发觉有何异常,那老道还为我同窗的妹妹卜了一卦。”
真禅和尚没有接话,只是双臂合抱,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这老道该不是胡乱算命被人打了吧...李寒崖想,他略作斟酌,问道:“那道长可有什么仇家?”
真禅和尚抚着下巴,沉声道:“应该没有...那道长乃是山野间的散修,并不隶属于任何正统的道门。他之所以在大集中摆摊,全因他命星中有【太极真人】,对数算略知一二。偶尔也会接一些驱鬼除魔的生意,但在这天子脚下的皇城,哪来的大魔大妖,不过是些小鬼小祟罢了。”
李寒崖默默听着,将近日来的线索在脑海中一一拼接,感觉它们构成了一张错综复杂、难以理清的网。“人化妖的异象,神秘莫测的隧道,太平道的黄符,以及现在失踪的山野道人……”
“对了,那道人还预言清婉妹子近日有【空亡】之劫,不宜外出。他既然能算他人,就没给自己算算?”
李寒崖倚在墙头,将这疑惑与真禅和尚说了。
真禅和尚不动声色听完,冷静分析:“贫僧虽不精通命理之术,但按常理,卜卦之人应能在一定程度上预知自己的吉凶。或许他只是临时外出,未必是遭遇了祸患。又或许他就是算到危险,因此外出避祸去了。”
李寒崖闻言,双眼放光,一拍大腿,兴奋击掌:“那我能不能再找那位妙玉姑娘算一卦?”
真禅和尚瞥他一眼,幽幽道:“我瞧那位姑娘下次见到你,可能会直接拔剑相向。你的修为不及她,恐怕会吃不小的苦头。”
说罢,真禅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李寒崖的腰部以下。
李寒崖与他目光交接,心领神会,有苦难言。
“大师该不会认为我是不能人事吧…其实我只是胸口有一块方形的胸肌,不能轻易被人看到…”李寒崖默默为自己辩解。
真禅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拥有【太极真人】命星的卦师,以及修行占卜之道的方士,本来就不能相互卜算。这也是为什么妙玉姑娘能够为你卜卦蛇王的原因。”
李寒崖这才恍然,该说果然是神棍么,可以随便人肉别人,但别人不能人肉他...不过这设定好像十分合理,不然卦师之间就是我算到了你的存在,你又算到了我算到了你的存在,我又算到了你算到了我算到你的存在,这不就成无限套娃了...
眼看老道失踪之事无果,李寒崖适时转移话题,将卜卦结果和盘托出:“大师,据妙玉姑娘的卦算,目前我们手头仅有两条线索可循。其一涉及福王府,探查起来恐怕不易。其二则指向黑市。不知大师是否知晓黑市的所在?”
真禅和尚微微点头,“我自然知晓。”
他略微调整了蹲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随后干脆坐在地上,压低声音:“实际上,还有第三条线索。”
李寒崖追问:“哦?”
真禅和尚语气平静,面庞却挂上了一丝严肃:“由于妙玉姑娘对蛇王进行了卜算,倘若他身边有方士或巫师之流,他们虽无法直接定位卜算之人,但或许能感知到你我所在的大致方位。”
“幸好我身体里藏有《仙录》,能够隔绝外界探查,日常断网,不怕人肉……”李寒崖在心中接了一句。
真禅和尚注意到李寒崖面色的细微变化,误以为他心中有所畏惧,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李施主,稍后你便返回国子监去吧,此事你不宜过度卷入。你能相助安置那丫头,贫僧已是感激不尽。”
说罢,只见他手掌轻轻一翻,从怀中取出一颗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暗金色珠子:“这是一颗佛门的【禅心珠】,能够助人抵御心魔、静心修炼,就当是我的谢礼罢。”
李寒崖赶紧摆摆手,“大师言重,不过举手之劳。此珠贵重,大师还是自己留着。”
真禅和尚不依不饶,大手一挥,“施主这便是见外了。贫僧接下来或许要闯龙潭虎穴,留着这些什物也不方便,施主就当是为我分担罢。”
李寒崖眼看推辞不过,只能将珠子暂时收入厌离葫芦,旋即问道:“大师,接下来准备去哪?”
真禅和尚直视远方,“自然是黑市。”
李寒崖眨了眨眼,询问道:“能带我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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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黑市。
李寒崖站在这外观不起眼的小院前,万万没想到,这个黑市不在城郊,也不在外城,而是隐藏在内城的心脏地带。
“该说这是灯下黑么...”李寒崖心中暗自吐槽。
真禅和尚迈开大步,走到院门前,轻叩门扉。片刻之后,门内传来一道低沉而有节奏的声音:“云深不知处。”
真禅和尚不加思索,以平和的语气回应:“只在此山中。”
门扉缓缓开启,露出一条缝隙,隐隐看到一双警惕的眸光在黑暗中闪烁。
“干什么的?”对方语气冰冷。
“求良方,解心病。”真禅双手合十,淡淡答道。
“进来吧。”伴着一声低沉的回复,大门缓缓洞开,李寒崖紧随真禅和尚的脚步,跨过门槛,只见一名身穿青衣的纤瘦汉子立在一旁,双手抱剑,双眼泛出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那汉子也不多言,仔细将门重新锁好。
真禅和尚轻轻推开面前一扇看似普通的木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热闹非凡的隐秘街市映入眼帘。
眼看和尚走了,李寒崖迅速迈步跟上,耳语道:“大师,不是刚刚才返回天启城吗?这黑市的口号难道不经常更换吗?”
本以为真禅和尚会说:“我在此地蹲守了一个昼夜,跟踪了一名黑市的打手,并逼问出了近日的口号。”
不想他神色平静,沉声道:“我在黑市附近设了个摊子,专看男阳之症,口令是他们自愿告知我的。”
“......”李寒崖听完有些无语,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看来自己之前担心他钱不够花,完全是一种多虑。人家是有核心技术傍身的人,跟没有技术的读书人不一样。
两人进了街市,隐隐感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李寒崖举目四望,只见摆摊的人都遮蔽了面容,有的戴着兜帽,有的则佩戴面纱,无人露出真实面目。
真禅和尚伸手入怀,掏出两块黑布,轻轻侧头,递了一块过来。
李寒崖会意,默默将黑布罩在面上,只露出一双眸子。
这集市看似冷清萧条,摊贩疏落零星,但胜在盘曲绵长,犄角旮旯间还有不少不舍摊贩的走私客。
卦象所显示的黑市与福王府之间的联系,并不直接意味着蛇王藏身于此,而是暗示这里可能藏有通往蛇王巢穴的线索。
“卦象”所揭示的只是一种可能性,一种趋势,而非对未来的确切预知。
想到这些,李寒崖扯了扯真禅和尚的衣袖,低声道:“大师,在这样一个地方寻找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困难重重啊。”
“无妨,且当随便逛逛。”真禅目光左右逡巡,悠悠向前走去。
“难道大师是在钓鱼?也不知道大师是什么境界...我甚至不知道佛门的境界划分,却也不好贸然询问。”
李寒崖一边想着,脚下却不停,眸子不住在不同的摊贩间寻索。
这黑市贩卖的尽是些上不得台面亦见不得光的物资,锋利的刀剑、精巧的弓弩、各种毒虫和诡异的蛊物,以及形形色色的迷药和麻酥,这些物品无一不是禁忌之物,寻常市集上难得一见。
正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的真禅和尚忽地停下脚步,李寒崖停下脚步,循着他目光去看,却见前方是一片空地,左右拉了红线圈住场子,宛如一座擂台。
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真禅和尚低声解释道:“这里是【生死擂】。”
李寒崖望了望空无一人的擂台,见并无血迹,也没断肢残臂,疑道:“大师,什么是【生死擂】?”
真禅目光闪烁,反问道:“你可知武者的第一境是【锻体境】,第二境是【通脉境】?”
李寒崖颔首道:“自是听说过。”
真禅嘿了一声,又道:“那你可知,【锻体境】该如何突破至【通脉境】?”
不就是泡药水吗...【夜航船】提过此事,但自己好像得装作不知道...李寒崖想到这里,不禁觉得那个露台集会也不错,以后得多拉点成员,再取个正式的名字。
真禅见他凝眉不言,便又自顾自说道:“官家自有官家的办法,但对江湖客而言,这突破乃是生死大事,需要有人从旁看护,便诞生了这【生死擂】。”
“为什么会失败?”李寒崖有些意外,本以为这种低境界的突破,就算是失败,不过是伤筋动骨,下次再来而已。
“因为武夫的修炼,乃是引【龙煞】入体,一会倘若有人突破,你一看便知。”真禅淡淡说着,目光却愈发沉凝。
正说着,只听悠然一声长啸,左近闪出一人,黑布蒙面,着一身劲装,披黑色大氅,双腿一蹬,正落在空地中间。
他双双臂一展,悠悠唱道:“今日,江湖客李四郎、王行三合力突破【通脉境】,刀剑之下,生死无怨。”
言罢,身形一旋,已落在了一道矮墙上方,身体弯曲如弓,宛如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猎鹰。
在一片恬噪中,李寒崖注意到,四周已三三两两聚了不少看客,皆是捉刀蒙面,煞气森森。
“在下李四郎,请指教!”伴着话音,一道身影落在台上,兜帽蓑衣,容貌不显。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身影闪现,落在他的对面,同样头戴兜帽,蓑衣加身,只是身形更为魁梧。
“不必多言,请!”对方简洁有力地回应。
话音未落,两人已同时拔刀,瞬间,刀光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刀剑相交,火花四溅。
李寒崖张开【虚鉴通玄】,见两人身上红色血光喷涌,强烈煞气宛如凝成实质,却与那天在城门口军汉身上看到的煞气一致。
“这就是龙煞?”
李寒崖做出判断,两人应该都是【锻体境】巅峰,且都是大开大合、只攻不守的架势,说是擂台,却像是在搏命啊...
两人只斗了数十个回合,那李四郎反手格开对方刀刃,刀锋一转,王行三头颅已然落地,颈子里的鲜血霎时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画出一道鲜艳的红色彩带。
然而,王行三身上的煞气却没有消散,反而如潮水般涌向李四郎,与他身上的红光合为一体。
李四郎也没有露出获胜者的释然,反而如临强敌,杵刀立在原地。他面如铁石,大喝一声,浑身肌肉骤然绷紧。
下一秒,李四郎仿佛承受了看不见的重击,身躯剧烈弯曲,形如虾米,紧握刀柄的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
“哈哈哈哈...我成了,我成了...我,变成龙了。”
在众人的视线中,李四郎的嘴角诡异上扬,缓缓直起身子。
紧接着,面庞上原本清晰的五官逐渐融化,变作一团胡乱堆叠、不住颤动的苍白血肉。
李寒崖瞳孔一缩,心中警铃大作,双拳已然握紧。
因为,李四郎似乎正通过脸上那两道裂开的缝隙——仿佛是一双新的、不属于人类的“眼睛”,正死死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