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收假上班的第二周，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母亲声音梗塞，只含糊地说父亲病了。当晚，之前一直未有联系的叔爷爷突然打来电话告知我，父亲罹患绝症。
父亲的病早有征兆。春节前三个月甚而更早，父亲便咳嗽不止，当时只以为平常感冒，在村卫生所简单问诊，服用医生开具的几服中药后并不见好。春节期间，父亲不愿让我担心只推说感冒未好，只是在外公家拜年时，在镇上行医的舅舅见到父亲的样子后推测病情很重，嘱托早去医院。我回公司上班后，父亲到大姑家作客在宴席上饮了酒，随后咳痰竟吐出血来，这才引起重视，赶紧去县人民医院治疗，却被诊断为肺癌晚期。
父亲的病日渐地沉重起来。初时，父亲还可以走到水库看母亲收捞鱼网，尔后只能喘喘地在院中踱着小步，后来到晚上也无法平躺，终日只能无力地趴在桌上，面部肿胀，声音嘶哑，人也消瘦得不成模样。父亲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悄悄和奶奶说想要自杀，奶奶劝止了他。父亲的大限还是来了，留下的遗愿是未曾看到我结婚以及无法亲自给爷爷和奶奶送终。
父亲是那个年代村里少有的念到高中的，高考离上大学仅差了五分。父亲没有选择继续读，而是外出闯荡，曾去过广东的大山里牧羊，正是冬天寒冷时候，由于没有携带被褥晚上只能烤火度日，这样过了两个月直到收到奶奶寄的棉被才免于困冻，还去挖过煤，听说出矿洞时除了眼睛外全身都是黑黢黢的，在外几年后还是回到老家，娶了母亲，由于学识好也谋得了农村基金会驻村经办人的差事，相当于端上了铁饭碗。
基金会经办人负责全村的资金往来业务，一段时间，我家来往的人络绎不绝，也有了村里的第一个保险箱。贷款的人想尽办法，曾有人软磨硬泡地在我家待个通宵只想获取资金，父亲一般对于读书用途的贷款会进行支持。好景不长的是遇到97年的金融危机，全国农村基金会因此破产，仿佛一夜之间，父亲便成了众多村里人讨债的对象，以至于大年三十也只能到山上躲着。最后给的解决方案是在贷款应追即追后尚不足补齐存款本金的部分，由当地政府、当地乡镇级基金会和经办人各按三分之一承担，父亲由此平添了一大笔本不属于自己的债务。
父亲被迫外出打工，那年我8岁，父亲先是到长沙做雨棚，后面父亲母亲随着一众亲戚老乡又到了西安，做过塑钢的雨棚、防盗铁艺网，后拓展到不锈钢防盗网和栏杆。北方人豪爽，几乎没有欠账，父亲也很诚信，从不短尺缺寸。暑假我也会去西安，父亲会踩着三轮车带我看城市的夜晚灯火，我喜欢数着高楼的层数，父亲中午会给我零花钱买啤酒，父子俩一人一瓶。父亲的足迹遍布西安的大街小巷，刚开始是在自行车尾挂广告牌走街串巷招揽生意，后开始租城中村的门面，辗转东郊、北郊各处，租过村中的四合院，也租过临时板房，条件一向艰苦，吃住和不锈钢门窗的制作就挤在一间，切割铁材和不锈钢材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焊接则产生四溅的刺目的火花，安装则会沾上满脸的水泥灰。安装防盗网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需要人站在窗户的外面，并承受着防盗网的重量进行打孔安装，虽有安全带但稍有不慎就有生命之虞，村里出过好几起跌落摔死的惨事。父亲母亲在西安一呆就是二十年，从壮年到暮年，寒来暑往，不辞辛劳，在底层摸爬滚打维持全家的生计和供我上学。也由于没有防护措施，父亲长年吸取铁屑不锈钢屑、水泥灰尘、焊接的废气、油漆的气味等，成了致病的原因。许多年后，父亲终于把手中所涉及的基金会的所有存款全部结清，父亲说无债一身轻。
我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总是把好的留给别人。愿父亲在天堂再无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