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兮十二年冬,仙宫以西十里地。
天寒地冻,人僵马痹。
“她就是个累赘!”
“是个祸害!”
一列行军迟缓的兵马前排。
披坚执锐的副将转头瞥一眼、被面色麻木的士兵们围在正中的轿子;
再回头看向身前端坐马背、傲然挺立的大将军,语气满是怨恨地继续口吐热气道:
“陈将军,我知你奉旨办事,想替齐皇保住唯一的血脉。”
“但当年,就是因为这位至尊至贵的公主,齐皇才号令天下,从军中抽调数十万兵马,致使边塞战事连年不利;又在民间重金聘用劳工,导致田间无农、年谷不登、饿殍载道。”
“整整三年,百余万劳力工匠,掏空国库粮仓,伐尽千里林木,凿穿我大齐的万里山河——”
“就为了给那未出生的小公主,建造一个可比云上天界的仙宫!”
“好嘛!”
“仙宫是造出来了,可那百卉千葩的一草一木里,浇灌了多少人的血与泪?那碧瓦朱甍的一砖一瓦中,又掺杂了多少人的肉与骨?”
“国师高瞻远瞩,早知此乃亡国之举,甘愿让出自己的求道行宫,送与那公主栖身避祸,还力劝齐皇答应。”
“结果呢,齐皇笑那道宫上尖下方,朴素粗陋,戏称其为‘锥椟’,是凡尘之所,配不上他的女儿。”
“此话一出,有多少人惊叹于齐皇胆大妄为——”
“国师,可是仙师!他的求道地,竟被辱没为风尘地!”
“再到她降生,齐皇更改年号以示举国同庆……”
副将一呵而就说到这,话语中的愤恨尤在。
又想想国难当头,他索性不再遮掩,一扭头,恶狠狠地看向轿子,仿佛想用目光穿破幕帘,刺透里面的某道身影,又接着道:
“祸国殃民,尽在于她!”
“好了!”
陈将军声如洪钟,铿锵有力地打断道,“皇命难违,岂是她一个小女子所能左右的?”
若是往常,出于对这位劳苦功高的大将军的敬重,副将绝不敢再多言。
但今日,国之将亡,他还要护着灾殃逃难,心中实属不快。
于是又说一句:“哼,大齐累赘,就该以死谢罪!”
…
轿中。
雍容华贵的美貌女子,将少女紧紧抱在怀中,捂住她的双耳。
但少女还是听到了。
“母后,是不是交出若兮,你和父皇就不用那么烦恼了呀?”
她露出半张白皙无暇、精致绝伦的小脸,充满灵气的眸子里,是疑惑,是郑重,是不舍。
“休要胡说!”
女子轻捏捏她的脸蛋,挤出一抹笑容,“此事与若兮无关,是外面那些男人没本事,不敢骂你父皇,所以只能把过错怪在伱身上。”
“可是……”
少女蹭蹭母亲的怀抱,只觉得温软极了,不愿离开,“若兮听宫女们说,只要若兮死了,那些反抗父皇的人,就愿意俯首称臣,继续拥护大齐。”
“乖,别多想。”
“若兮不想当父皇和母后的累赘。”
“你这孩子……”
华贵女子正要说些什么,外面倏然传来一阵骚乱。
“他会飞!”
“仙师!”
“是上仙!”
一听这话,女子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更用力地将少女抱进怀里。
“滚!”
就听一道震耳呵斥,轿外顿时响起丢兵弃甲、马蹄嗒嗒的骚乱声。
不多时,轿子停了。
女子开始发抖。
“你是何人?”
那吓走士兵的冷酷口音再起,“区区凡人,也胆敢挡我的路?”
“鄙人姓陈,乃大齐护国将军,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仙若想动轿中之人,且先过我这一关!”
说着,轿外陡然爆发一股疾风扫落叶的惊人气势!
“哦?人间大宗师的水准?”
声音冷酷的男子总算提起一丝兴趣,“内修宗气,能以如此年纪登临大宗师,你也算可造之材。”
“看在这个份上,姑且留你一命,或对大秦有用。”
说罢,叮叮当当的一阵碰撞声后,轿外再次变得死寂。
“……”
高贵女子已然面如纸色,但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她一咬牙,猛地躬身冲出车轿。
“呼哧…呼哧…”
女子平素显然不常走动,刚跑没几步,便气喘吁吁。
她檀口呼出大片热气,热气直吹少女脸上,让她觉得好温暖、好心安。
“哈哈,事已至此,两个凡尘女子,竟还想当着我的面逃跑。”
冷酷男子嗤笑两声,忽起了兴致。
“说起来,我上次折磨仇敌所用的‘蚀魔阴火符’还剩一点法力,用于对付修士怕是不够了,就是不知这玩意焚烧凡人,是否也那般有趣。”
女子听不懂背后那人在说什么,她只顾闷头跑,跑呀跑。
咻!
一道绿油油流光陡然命中女子的脑袋。
嗤!
刹那间,她的整个头颅燃起绿焰。
她刚想惨叫,绿焰便烧毁了她的声带,于是她仿佛顶着一只绿灯笼的无头人,直挺挺地往前跑着。
快步跑着…
慢步跑着…
快步走着…
慢步走着…
脚步停歇。
女子艰难低头,想再看一眼怀中物,但那对眼眶被烧得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而这最后的低头动作,用尽她最后一丝气力。
嘭。
她一手抱着少女,一手护着少女的脑袋,俯身倒地。
“母,后——”
少女早已满眼泪花。
她想嚎啕大哭,但突如其来的悲痛钻进她的骨子里,插进她的心脏里,疼得她一瞬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嗒。
烧得正旺盛的绿灯笼,溘然滴蜡似地,掉下一颗豆大的尸油,砸在少女面颊上。
嗤。
那油脂滚烫,一下子就烫破了少女白嫩的脸皮,也一下子将少女的内心烫掉了一大块,变得空荡荡的。
嗒嗒嗒。
仿若暴雨刚来的那一刻,雨点先是一滴,再是两滴,然后便噼里啪啦急促地砸下来,将地面很快浸湿——
热油一颗颗落在少女脸上,很快就让她的面孔也烧起来。
她右半边身子,被抱得好紧好紧,手根本拿不出;
幸好左边,母后一直护着她的头,让她能抽出左手,捂住左眼附近。
好热。
她心里想着。
好热。
她发不出声音了。
“啧啧,真是母女情深呐。”
冷酷男子的声音慢悠悠靠近,“这蚀魔阴火符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们可别因为死前太痛苦,死后变作冤魂缠着我。”
“我宗支持你大齐怕有千年之久了,待你们不薄。”
“大齐,尤其是你们皇室,欠我们太多太多,如今只是用你们这些人的性命偿还,已算是仁至义尽。”
“也多亏你这小丫头,若非齐皇因你晚节不终,我黄剑峰还真无法借助大义,让首席师兄的父亲登上皇位。”
“大秦改天换地之后,世俗将会再次国泰民安,所以,安心去死——”
男子突然话语一顿,窸窣掏出某物。
少顷,又是一道声音响起:“顾祁,首席有令,只诛首恶,放过皇室中那些无辜……”
少女面部焚毁大半,疼得意识模糊,已是听不清了。
就在这时,她倏然觉得有些凉凉的东西掉在脸上,让她很舒服、很舒服。
失去意识前,她鼓足力气,缓缓撑开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指间露出一条缝隙。
她看见了。
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