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如烟
往事如风,随风而散,不过是过眼云烟,无人铭记。
他,是一个普通憨厚老实粗糙的地道的庄稼汉子,浑身黝黑,肌肉结实,笑起来憨厚中又透着点傻气。他只上过几年小学,没啥文化,小学毕业后他只懂得卖力气干活,要不就种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或者去城里卖苦力打工干活挣点钱,以此来勉力维持自己和家里的生活。他没啥理想或者说梦想,他这辈子唯一的想法就是想寻找个好婆娘共度余生,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找到个女人,已经打了半辈子光棍,他也渴望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解解闷,给他贫瘠枯燥的生活带来一抹亮丽的色彩。虽然贫穷和孤寂在他身边如影随形,但他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力气跟本事赚钱,也没沾染上吃喝嫖赌抽一类的啥坏毛病,老实厚道干净。他平时省吃俭用,攒了几万块钱,他觉得他早晚能遇上自己的那个“她”,这钱就是他两未来的保障。可他左等右等,直到把父母都养走了,自己也没能等到自己心中的那个女人,也没有个儿女后辈来孝敬。但他觉得,自己要等的那个人正站在未来的田间地头,背对着他回过头,莞尔一笑。
她,出生在城市里,从小就身子虚弱有毛病,一条腿天生残疾,大小便不能自己控制。三岁时亲生父母又养了个健康的儿子就把她丢到了路边的垃圾箱里,养父母把她给拾到了。在长大的路上,她发现自己干不了重活累活,还很容易受伤,后来去医院检查发现生育能力也有问题,结果就是她走到哪都遭人嫌弃,没人看得上她。养父母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孩子,所以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闺女来养,在她的成长路上无微不至的呵护她照料她,可不料造化弄人,命途多舛。养父母刚养到她二十岁时,就又都双双撒手人寰。她天生残疾不能自理,所以没有学校愿意要她,但她没自暴自弃,平时能自己干的了的活她绝不让别人帮忙,就算是不断受伤跌倒,但她一次次的跌倒后又再次爬起,永不服输。没人喜欢她,她就努力的跟命运抗争,她为的是有一天也能让人瞧得起,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们俩也没想到有一天两人竟能住在同一片屋檐下。两个境遇相似却不相同的人儿却在阴差阳错下经媒人介绍喜结连理。这俩人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为了这一天,他们的前半生遭遇了多少的坎坷和磨难,付出了多少的血泪与汗水。
结婚后,男人逢年过节会带着女人出门走街串巷,尽管他们俩并没有什么亲戚,但他们平时与人为善,总爱与邻里街坊互相送送东西。女人每次到别人家控制不了自己的排泄,不是尿了就是拉了,邻里街坊们都很讨厌她。可每次男人总是不厌其烦的赔礼道歉和帮主人家打扫干净卫生,连对女人一句抱怨和埋怨的话都没有。
这天,两人看到自己住的破草屋里有喜鹊和燕子筑巢了,他们并没有把这些生灵赶出家。结婚时他们没有盖新房子,男人还有一些攒下的积蓄,他们决定再重新盖一间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房子,那间破草屋他们决定就让给那些小生命。男人操办着盖房子的种种事宜,女人多次想要帮忙男人都摆摆手,笑了笑说自己可以,不用帮忙,让女人歇着就行。女人也笑了笑,嘴上说着好好好,却还是很卖力的帮着男人跑前跑后。他们走着、跑着、闹着、笑着、乐着,一路并肩同行着。
房子建好了,男人和女人脸上都乐开了花儿。两个人在自己依然破旧简陋但却温馨的小房子里有了约定: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彼此在手背上铭刻下了自家院子里向日葵的印记。
就在这个小房子里他们携手走过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两人一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院子里的向日葵像太阳一样金黄,一轮接一轮的开着,他们的日子也金光闪闪,平淡却也美满,温馨而又幸福。
那是一个刺骨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的冬天,男人从地里回家,寻不见女人,他以为她又去邻居家串门了,可他去左邻右舍都问过一遍没人知道她去了哪。他刚回到家,就有村里人跑着急忙赶上门来,男人疑惑的目光停留在来人惊慌失措的脸上,那人喘息了半天又喝了一口水,嘴里蹦出来的只有一句话:“河面的冰裂了,你婆娘掉村头河沟里淹死了!”他瞳孔霎时一缩,原本木讷呆滞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震惊和惧怕,旋即转变为痛苦和惶恐,他大喊大叫着奔出了家门,飞一般赶到了村头的河边。
他的婆娘还飘在河沟上。女人躺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眼睛紧闭着,脸上如天上灌了铅的云彩一样灰白,嘴唇如地下深埋着的泥土一样紫黑。男人二话不说就跳下了河,用尽自己平生的力气把自己的女人捞了上来。他的面前围着全是人,但他此刻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睁大了眼,却看不清任何事物。他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一阵阵头晕目眩,一阵阵心如刀割,一阵阵撕心裂肺,一阵阵被痛苦紧紧地缠绕包围。他再也站不住了,跪倒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怀里还紧紧抱着女人的尸体,女人的身体此时此刻早已没有了任何温度,冷冰冰、硬邦邦的,像被投入冰窖里冻过一样,恰如他那颗随妻子离去一同死去的心一般。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天寒地冻,冰封天地万物。连着下了很久的鹅毛大雪,在村中每一片雪花落下的地方,也都有男人走过的足迹。他走遍整个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不仅是为了给妻子找一个最好的坟地,也是想追忆他们两一起走过的二十载光阴。
冰雪封锁了村子,也封死了他那颗原本炽热温暖的心。
男人在漫天风雪中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女人,他在女人的坟前说: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还要在一起,这辈子咱们俩太苦,下辈子应该可以甜一点吧。他往自己另外一只手的手背上又刻下了一枚向日葵的印记,他希望凭这个到了那边女人可以很快地找到他,他不想让女人在那边害怕。他喝下了自己带来的百草枯,坐在女人的坟前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雪花片片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不久,他全身就都已被白雪覆盖。那一刻,他微微颤抖,但是他并不痛苦,反而感觉到了解脱。
多年后,没人记得他们了,偶尔会有提起,就如人世间的微尘,起于泥土,归于泥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孑然一身,隐入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