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望归亭为黎崇送行,原是魏师古等人的主意。
按理说来,除了洙泗学宫的弟子,外人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参加。
也就无法像秦文杰那样,提前写好试赋。
况且,按照王云的说法,他是半个多时辰前,方才告知陈金,匆匆赶来。
就算陈金的诗才再高,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边赶路,一边琢磨诗作。
纵然勉强作出,在大儒面前,也见不得能拿得出手。
更别说限时一炷香,现场作诗。
在这种近乎苛刻的情况下,以魏师古、陆渊等人的诗才,当场作出一首诗来,倒也不难。
难就难在,势必质量欠佳,有失水准。
“现场作诗,还限时一炷香……”
周燮看了眼秦文杰,又瞪了眼陆渊,皱眉道,“陆老狗,你这弟子太过了。”
“哪怕是你这只老狗,也未必能做得到吧。”
陆渊瞥他一眼,淡淡道:“不好意思,做不到的是你,不是老夫。”
“老夫号称大乾诗神,绝是浪得虚名之辈。”
还是那句话,对他而言,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现场作诗,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保持水准。
“诗乃小道,做得出来,有什么可得意的。”
周燮挑了挑眉,“有本事就跟老夫比写文章。”
他自信,若是比写文章,他一只手就能把陆渊今晚吃的屎给打出来。
可陆渊有自知之明,根本不接招,无招胜有招:“在一炷香时间内,你能现场写出一篇圣裁传世的文章?”
“……”
这一问,直接让周燮尬在了原地。
过了半晌,周燮这才道:“不能,但……”
不等他说下去,陆渊立马接嘴道:“巧了,老夫也不能。”
“如此看来,你写文章的水平,跟老夫也差不多嘛。”
周燮气得直吹胡子,双眼圆瞪:“你——”
幸亏王云及时将他拉住。
“老师,别激动。”
王云低声道,“陆大儒这波助攻,咱以后说不定还要谢谢他呢。”
“什么意思?”
周燮横了王云一眼。
“秦文杰故意刁难陈大人,势必引起陈大人的不喜,而秦文杰又是陆大儒的弟子……”
王云的话还没说完,周燮立马懂了,登时转怒为喜:“好徒儿,难得聪明了一回。”
当即,恢复了一代文宗大家的雍容气度,不再与陆渊斗嘴。
这一幕,反倒让陆渊有些奇怪了:“周老学究怎么突然就歇菜了?脸上还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其中必有猫腻。”
听闻陈金居然答应了秦文杰近乎苛刻的要求,黎崇面带微笑:“小友大才,老夫早有耳闻,今日正好领教一番。”
为了不打击眼前这位诗坛难得的少年天才,他暗自决定,无论待会儿陈金的诗做得有多烂,都要找个清奇的角度,好好褒奖。
“晚辈斗胆,想了解一下黎老先生。”
陈金略微躬身。
胸中藏有诗词无数首,想要找到契合黎崇的诗词,就必须了解黎崇。
来的路上,他跟王云打听了一些,可还远远不够。
“但问无妨。”
黎崇手捋胡须,和蔼可亲。
“黎老先生籍贯何处?”
陈金问道。
“青州乡野。”
青州…陈金心有所动,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那三张一模一样的藏宝图。
继续问道:“黎老先生此番荣归,便是要回青州家乡么?”
“不错。”
黎崇一脸的向往,“庙堂沉浮十数载,未及山林一卷书……若非为报先帝知遇殊恩,老夫早已归隐山林。”
“闲时登高,农时锄田,种些庄稼,自食其力,书卷相伴,了此残生,岂不乐乎?”
只可惜,人在庙堂,身不由己。
如不是未能及时急流勇退,自己老来得子的爱女,也不会……
念及于此,黎崇触及伤心事,不由得喟然长叹。
陈金察言观色,情知黎崇这番话,乃是发自肺腑。
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黎老先生,拙作已成,还请指点一二。”
“这么快?”
限时一炷香,这才过了多久,就做好了一首诗…黎崇怔了怔,旋即微笑道,“老夫洗耳恭听。”
跟黎崇一样的反应,魏师古等人吃惊之余,也都竖起了耳朵。
趁此机会,正好可以见识一下,陈金是否真才实学。
陈金深吸一口气,酝酿情绪,仰头望天四十五度角,嗓音清朗:“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寂静。
现场唯有风吹草动、倦鸟啼鸣,以及陈金的朗诵声音。
魏师古几人相互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震惊:“他写的不是诗,而是辞赋!”
而且,出口便是不凡。
“这、这怎么可能?”
陆渊张了张嘴,紧盯陈金,内心仿佛潮汐般,久久不能平复。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若能做出一首合格的五言绝句,便已是勉强。
更别提辞赋了,连周燮这样的文宗大家也做不到。
再看旁边的周燮,震惊之余,早已沉浸在了陈金的辞赋中,摇头晃脑,一时难以自拔:“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周燮面色一惨,双眼无神,怅然若失。
这般斐然的文采,就算是他,穷经皓首十余年,也未必能写得出来。
可眼前这少年,不过须臾,便已脱口而出,出口成章。
“天才!”
魏师古难掩激动之色,“天纵奇才……这是真正的天才啊!”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默默听着陈金沉浸式的吟诵,黎崇早已带入其中,眼眶有些湿润,“陈小友竟以老夫的视角和口吻,想象老夫归隐山林以后的生活……”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小友懂我,小友懂我啊!”
黎崇再也绷不住了,早已泪流满面,仰望天际,呆怔出神。
此时,陈金那清朗的声音,兀自在众人的耳畔激荡回旋。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一个三连问,如一道道焦雷般,轰炸在魏师古、黎崇等人的身边。
几人面色惨淡,身躯大震,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呆立原地,失魂落魄。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当陈金吟诵结束。
长吐一口气,好不容易才从情绪中缓过神来。
环顾四周,鸦雀无声。
每个人的脸庞之上,无不笼罩着如痴如醉般的神情。
特别是魏师古、黎崇、周燮和陆渊四位大儒。
仿佛天外陨石砸落太平洋的中央,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掀起万丈巨浪。
久久难以平复。
“……”
陈金刚想开口,打破现场的岑寂。
骤然间。
虚空震荡。
一道洪亮震耳的钟声,自数十里外的洙泗学宫那边,如雷霆般,滚滚而来。
很快,便已传至望归亭上空。
但见半空中,一个个斗大金字,登时浮现而出。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
赫然便是陈金方才吟诵的辞赋!
魏师古等人瞬间惊醒,眼中的震撼之色愈发浓烈,激动不已:“天钟……是天钟……”
天钟鸣响圣人惊。
惊圣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