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年八月二十八日酉时二刻，京城西珠市口。
李天义早早来到了莳花馆门外等候，毕竟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作为一个现代人，这点人情世故他还是很明白的。
哪有让金主爸爸等的道理？
不过李天义很快发现，他对莳花馆的经营范围似乎有点误解，高檐下悬挂的花花绿绿彩灯笼、来来往往客人色迷迷的神情，以及站在门口热情迎客的中年妇女，都在有意无意提示他：这地方当然可以吃饭，但这地方绝对不是主要用来吃饭的。
朱厚照，不愧是你，史书上对你的记载真的不全是污蔑。
不过嘛，临大事不可拘小节，重要的是拉住这个大明头号天使投资人，至于洽谈在什么地方进行，很重要吗？
再说，这地方是金主爸爸挑的，别说他挑了所妓院，就是挑了所茅厕，李天义也会捏着鼻子大声说挑得好！
这里是大明京师，不是鹅城，站着还是跪着、谁三谁七李天义全都无所谓，只要能把钱挣了。
他并没有等很久，朱厚照的身影就远远出现，李天义笑得阳光灿烂，大步迎了上去。
“朱公子，承蒙盛情，天义不胜惭愧。”
“呵呵，翔宇兄久等了，实在抱歉的很，临出门时遇到一件烦心事，耽搁了片刻，朱寿这里先行陪个不是。”
“朱公子说哪里话来？天义左右也是无事，宁耐一时何妨？既然公子觉得与我一见如故，咱们还是不要如此客套的好。”
“翔宇兄豁达，朱寿佩服，请进！”
二人笑着携手揽腕，雄赳赳、气昂昂，转过影壁墙。
一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堆满职业性笑容迎上前来：“呦，朱公子，都快两月了，您总算又来看我们家一仙姑娘了，您不知道，一仙想您想的呀，可又见瘦了！”
朱厚照和气的笑着：“烦请妈妈安排一桌酒席在清音阁，我今日要借贵方宝地待客，朱某这位贵客自南洋远来，刚到京城，菜品请务必精巧些。”
“朱公子就瞧好吧，您的吩咐我什么时候出过差错？哎呦，这位就是您要招呼的贵客吧？瞧这位公子丰神俊朗、仪表堂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奴家斗胆请教公子贵姓？”
“不刚当，妈妈谬赞了，在下姓李。”
李天义越看越觉得这位八面玲珑的中年妇女像个老鸨子。
实际上，她就是老鸨子，而且是莳花馆的半个东家。
“原来是李公子，快快请进，一仙在清音阁等候多时了，奴家这就去吩咐置备酒席，不出两柱香的功夫便可备好！”
来到楼上一间雅致的包间门外，门忽地从里打开，一个轻盈的倩影出现，语带惊喜：“朱公子，你来了？”
朱厚照脸上攸然浮现出温存的柔情，轻声道：“一仙，好久不见，你果然见瘦了。”
李天义一打眼，暗挑大拇哥：小皇帝有眼光啊！
这女孩一袭红衣，娇小婀娜，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似一朵绽放池中的荷花，清雅端庄，气质和莳花馆的纸醉金迷格格不入，真正出淤泥而不染。
女孩带着恬静的笑容依偎在朱厚照身边，正要关切询问他的近况，一转眼，垂下头后退半步：“这位是…”
“一仙，这位是李天义李公子，我虽与他萍水相逢，却相见恨晚，李公子游历天下见识出众，是难得的人才！”
女孩闻听盈盈下拜：“小女子莳花馆清倌人唐一仙，见过李公子。”
“唐姑娘客气了，朱公子实在是过誉，天义漂泊经年，无非天涯一孤客，又算得什么难得的人才？万不敢当。”
清倌人就是青楼中尚未接客的姑娘，与红倌人相对应。
从清倌人过渡到红倌人的仪程叫做梳拢，而像唐一仙这样资质出众的清倌人，梳拢银子动辄就要两三千两，绝不是普通寻芳客能负担的。
朱厚照当然不是普通寻芳客，得到他这样一位恩客的青睐，只怕也再没其他人有机会为唐一仙梳拢了。
李天义忽然觉得奇怪：像朱厚照影子一样的那个女护卫哪儿去了？
他回头一望不禁哑然失笑：女护卫锦儿站在清音阁大门五步之外，绷着脸盯着这边，却一点也没有近前的意思。
难为她了。
可以肯定这不是她第一次保护朱厚照来会唐一仙，更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已经来过多次，她依然对这种地方浑身别扭。
唐一仙眨眨眼：“朱公子，要不要叫雪儿来陪李公子说说话？”
朱厚照一拍脑袋：“你看我这脑子，我有你，翔宇兄却是孤家寡人，岂有这等待客之道？一仙，那就快请雪儿来此吧。”
李天义笑道：“朱公子何需如此周到，天义一向独往独来惯了，不必有人相陪。”
“翔宇兄，雪儿和一仙并称莳花馆双姝，是这里的招牌，你真的没有兴趣一见吗？”
朱厚照笑着对李天义挤眼。
也对呀，俩大男人聊天确实有点素，而且听朱厚照的话头，那位雪儿姑娘姿色不在唐一仙之下，李天义的好奇心也被撩拨起来了。
见他默然不语，唐一仙嫣然一笑飘然出门，片刻功夫便即返回，向李天义道个万福：“李公子，这是我情同手足的好姐妹雪里梅，让她陪您说说话吧。”
说罢向旁边一闪，露出了身后的女孩。
李天义抬头一瞧，不止眼睛一亮，连呼吸都局促了起了：我的菜、是我的菜呀！
雪里梅年龄、身量与唐一仙极其相似，然而外形气质迥然不同，娇艳妩媚、袅娜纤巧、体态玲珑凸透，眉目春情如水，身穿花绸小袄、葱绿色百褶裙，脚下裙裾荡起，隐约露出一双黄色绣花鞋。
“小女子雪里梅，见过李公子。”
人家行礼，李天义却毫无反应，只是盯着她看，雪里梅察觉了他的异样，臻首低垂掩齿轻笑，那撩人的风情令李天义更是看得呆了，朱厚照不得不轻咳一声：“翔宇兄，雪儿在和你打招呼呢。”
“啊？哦哦，雪姑娘请勿多礼，坐下说话。”
万幸的是酒席恰好送到，总算稍稍化解了一下李天义的尴尬，他忙不迭拿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朱厚照。
“朱公子，天义初到京师举目无亲，幸得与你相遇，蒙一再关照，心中感激无以言表，谨以此酒聊表我心，请！”
朱厚照微笑着和他对饮一杯，朗声道：“翔宇兄不要见外，我早说过与你一见如故，就似多年神交的老友，这是你我的缘分，便如你的名字一般，都是天意啊。来，咱们再干一杯！”
这杯酒还没喝完，门被轻轻敲响，朱厚照眼皮一抬：“什么事？”
门外传来女护卫锦儿低声的禀报：“朱公子，大门外有人求见。”
“谁？”
朱厚照眉心微蹇，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公子还是亲自出去看看的好。”
朱厚照放下酒杯抓住唐一仙的手：“一仙，我恐怕要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找你说话。”
唐一仙乖巧点头：“公子自去忙，不必管我。”
朱厚照用力握了握她的柔痍，站起身来看看李天义：“翔宇兄，请随我同去。”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然则却隐然带有一种不可违拗的凛然之威，李天义不由自主随之站起。
“天义敢不奉陪？”
说着扭脸偷瞄了雪里梅一眼，心中暗道：我还会回来的。
因为你是我的菜。
女护卫锦儿头前引路，朱厚照行步如风，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李天义，出莳花馆大门转过一个街角，入眼一片灯火通明，数百名锦衣武士整齐列队，肃然无声。
队伍最前面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见到朱厚照，跪倒便拜：“臣钱宁叩见陛下！”
数百名武士同时齐刷刷跪倒，步调一致到竟如一人。
朱厚照双手负在背后，淡淡问：“钱宁，朕吩咐你的事情，不记得了？”
钱宁身子微微一抖：“陛下口谕臣万不敢忘，只是实出无奈，只得来此见驾，请陛下恕罪！”
“到底什么事情紧要到非在今晚打搅朕不可？”
“回陛下，李阁老在长安门外率领内阁阁员跪侯已有三个时辰了，无论何人相劝都不肯离去。阁老年迈，臣担心再跪下去、再跪下去恐怕…”
朱厚照有些烦躁的甩了一下衣袖：“李先生为何油盐不进？朕都说了，明日早朝后便与他详议此事，怎么就连一晚都等不了呢？”
“回陛下，李阁老说灾民嗷嗷待哺，每耽搁一晚，便不知会有多少人饿死。刚刚就在戌时初刻，顺天府急报内阁，灾民怨声载道，已有民变的兆头，李阁老促请陛下立即回宫廷议。”
朱厚照无奈摇头，转脸看着李天义苦笑：“翔宇兄，本想好好向你请教一番，今日看来是不能了。这样好不好，朕让锦儿给你找个安置之所，忙过这两日，你我把今日没喝完的酒，接着喝下去？”
李天义神色郑重撩袍跪倒：“草民李天义，谨遵圣旨！”
他的反应令朱厚照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人才，绝对是罕见的人才！真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知道了我的身份仍能如此镇定的，还从没见过第二个！
史书记载，朱厚照自称朱寿始于正德十二年，却绝没有任何一位史官知道，他最早为自己取这个名字是正德五年，在一家名叫飞鸿居的酒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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